第 149 章


  贵族离开通恩后的某个清晨,女巫们为在通恩之战中丧生的同伴们举行了葬礼。
  通恩之战结束的那天,大家便已经得知了同伴的逝去,大多数人还来不及悲伤,便投入到紧张繁忙的事务之中,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直到举行葬礼,才让许多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同伴的离去。
  这是一场安静的葬礼,长眠的女巫们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双手交叉在胸前,双手之下,是她们生前使用过的武器。
  在无法抑制的哭泣声中,参加葬礼的人们依次将花朵与麦穗扔在了灵柩上。
  莉莉丝与其他女巫一起,铲起泥土,盖住灵柩。
  这不是莉莉丝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知道会有人在这场路途中殒命,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她。可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面对死去的同伴,活下来的莉莉丝依然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内疚与痛苦,她挥动着铲子,肩膀的衣服上渗出了血色。
  莉莉丝肩膀的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她拒绝了同伴们提出的有效却臃肿的包扎方案--她必须在贵族与民众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否则那些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便会一股脑地涌上来。
  而此刻,肩膀上传来的伤痛反而有了一种赎罪感。

  葬礼结束之后,莉莉丝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众人慢慢散去,卡喀亚临走时拍了拍莉莉丝的肩膀,这是一种无言的安慰,毕竟比起莉莉丝她们,林塞女巫经历过更多生离死别。

  这里是女巫们精心挑选的地点,它处于高地,能看见通恩大部分的农田与城镇。
  莉莉丝垂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墓碑。
  旁边传来脚步声,刚刚随众人离开的丽萨又折返回来,她摘了一些野花,并将它分散地放在墓碑前。
  “苏是一个看起来很腼腆的女孩,但她其实很爱笑,笑的时候总是会皱起鼻子,脸上的雀斑像挂在天空的银河。”丽萨一边摆花,一边说,“这是桑席,她的声音很洪亮,在战场中,她一直在用她洪亮的嗓音吸引敌人,保护姐妹。”
  “这里躺着杜洛,这是她成为林塞女巫之后,抛弃过去,给自己起的名字……”
  ……
  莉莉丝静静地站在丽萨身边,她和她一样,清晰地记得她们的模样,她们的聪慧她们的努力,以及那些琐碎的,却又印在她们记忆深处的小事。

  摆完花之后,丽萨蹲在了最前方的墓前,和莉莉丝一起,静默地看着那些墓碑。
  树叶随风摇晃,斑驳的树影洒落在墓碑的碑文上。

  片刻之后,丽萨忽然问道:“莉莉丝,你还记得我们在公爵府时的事吗?在那里,我曾经和女仆长打了一架。”
  莉莉丝不知道丽萨为何提起这件事,这个问题唤起了已经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公爵府的回忆:“我记得。”
  “那是因为有一次,我看到您穿着男装,从阳台出去。但女仆长问我时,我没有告诉她,她大概是看出我有所隐瞒了,毕竟我不擅长撒谎,所以后来她发怒抢那本字典,我们才会打起来。”丽萨说,“女仆长把我换到你身边,是希望我监视你,把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和管家。”
  “我知道。”
  “对啊,”丽萨弯了弯嘴角,“你那么聪明,当然会知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看见过你这样的小姐,你做的那些事,像是一道道划开夜空的闪电。嘿嘿……其实说起这些抒情又文绉绉的话会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时,莉莉丝,我觉得你是我要追随的光明,也是我应该信仰的神灵。”
  莉莉丝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不是这样。”
  “哈哈,你一直这样说。”丽萨蹲得腿麻,便换了个姿势,盘着腿坐在地上,“你说过了很多次,但之前的我不懂,虽然我一直在看着你,但我依然不理解你的想法,甚至……我觉得你在忽视我,你看嘛,我是你的贴身女仆,应该一直待在你身边,但是你经常把我放在一边,无论是去维尔博还是这次潜入伯爵府……其实那些时候我很伤心,也在自我怀疑,怀疑擅自跑出来追随你,认为自己能帮助你是否是我的自作多情……因为你看起来并不需要我。”
  莉莉丝垂下了眼睛:“我并没有那种想法。”
  丽萨抬起头,看向莉莉丝:“莉莉丝,之前,你问过我,是不是感到寂寞。那时我否认了。但事实上,你说得对,我觉得很寂寞……莉莉丝,你像星星一样闪耀。当我抛下一切,从公爵府跑出来追随你的时候,我只希望能亲近你,变成你的助力,成为保护你的骑士。”
  “在战斗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我曾暗暗地想过,要是我在战斗中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为我伤心?啊……你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正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会因为我的逝去而痛心,所以我才会有那么自暴自弃的想法……可是,当我看见曼瑞达和昆娜在努力挥剑的时候,当我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我忽然明白,我并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想活下去!那一刻,我也知道了你的想法,因为我也不希望信任我的曼瑞达和昆娜为保护我丧命,我希望她们为了她们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而挥动手中的剑,我希望她们能活下来。”
  丽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莉莉丝,当我觉得你需要我,希望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大概、大概是希望别人需要自己,来证明经我是个有用的人。我像不曾独立的小孩子一样,渴求着别人的认同。可是,我本不需要证明的,只要我认同我自己,只要我知道自己有存在的价值。所以,在战斗时,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活下来,要是我能挺过去,我会有怎样的未来。”
  “你想出来了吗?”莉莉丝问。
  “我想的还并不是很透彻……但是,我已经有了目标。等一切结束了,我想成为一个老师。我想把我学到的所有东西,教给女孩们。嘿嘿嘿嘿,”说着说着,丽萨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愿望有些粗糙吧,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一边做,一边寻找自己更想做的事,所以……”
  丽萨仰起头:“莉莉丝,我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特别的自己。以后,我会把视线从您身上离开,看向自己,我会好好地看向我自己,让我自己变得更加闪耀。”
  莉莉丝微笑:“这个愿望并不粗糙,它很适合你。”
  丽萨也笑弯了眼睛,她站起来,对莉莉丝伸出手:“对啊,当我想清楚以后,我就更能面对未来了……做出自己的选择,承担选择的结果。只有那样,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我们才不会后悔嘛。谢谢你,莉莉丝!”
  丽萨的手很有力,体温从握着的手传递而来,强韧而又温暖。
  莉莉丝鼻子发酸,她知道丽萨不仅是在剖析,也是在安慰。
  “丽萨。”莉莉丝说,“也谢谢你。”

  透过树叶落下的圆斑依然在墓碑上跳跃,莉莉丝转过头,望向蔓延到地平线的大片农田,与不远处喧闹的城镇。
  长眠的同伴,与她们的武器、鲜花和麦穗一起,埋在这个可以看见通恩农田的高地上,这是女巫们为同伴选择的第一个安息之处,她们希望埋葬在此地的姐妹们,能见证这里的变化,也能看见她们以及后代是如何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建立起她们的理想之乡的。
  而这些,也是她们自己的心愿。

  风吹过树木,农田,在进入城镇时,被林立的建筑物遮挡,最后减弱到只能微微掀起纸张的程度。
  正在城镇里巡视的斯露德压了压手上的纸张,皱起了眉头。林塞女巫大多是不识字的,唯一识字的赛薇拉又无法说话,所以在林塞山脉时,如果有需要记录的东西,女巫们都会用各种符号替代。
  在林塞山脉时,这种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但进入通恩以后,需要管理的人变多了,各种事项也变得复杂,原本的符号明显不够用了。
  果然还是得学习认字……斯露德想,如果不识字,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管理更大的地方。
  当她走到城门前时,听见有人叫她:“嗨,斯露德!”
  贝斯蒂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晃着腿,和她打招呼。
  斯露德仰起头,还未来得及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那个灵活的异族女人已经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疯了吗?”斯露德惊得后退了一步,却见贝斯蒂并没有直接坠落,她胸口套着一根绳索,绳索连着的绳子固定在了城墙上方,贝斯蒂边下降边用手扶着墙面,最后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怎么样,这个东西很酷吧?它可以减缓下落的速度。”贝斯蒂笑嘻嘻地解开腋下的绳索,“在维尔博,卡珊德拉从二楼往下跳的时候差点受伤。后来说起这件事,莉莉丝就想出来了这个东西,卡珊德拉还为它做了设计图……当然,我们路上想到的有趣东西不只这一个,不过之前没有条件做出来,现在赫萝克和卡珊德拉值班外的时间几乎都泡在铁匠铺里,我正在为她们做测试,做些有用的东西防守,毕竟等我们攻下通恩的消息传到费尔顿城,国王和贵族们就该想办法讨伐我们了。””
  斯露德问道:“这个东西会用在哪?”
  “能用在很多地方吧,总会有从高处下降的时候嘛,比方说下山啊逃难啊守城啊攻城啊……卡珊德拉说如果加入魔法石优化,这个东西就能变得更小,可以随身携带,啊!说不定还能借助魔法石做出一些特效,放出烟花和彩光呢,这样就可以把它用于庆典和魔术了哈哈哈。”说着说着,贝蒂斯忽然一拍手,“对了,我叫住你不是为了说这些,你快和我去城外看看,那边可太精彩了!”
  说完,她便拉着斯露德跑向了城门外。
  守在城门口的女巫正在做进出通恩的登记,排队的人们像是躲避什么一般,将队伍弯向了一边。
  他们躲避的方向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身材高大的卡喀亚挥着双刃斧,攻向了一个全身盔甲的魁梧骑士:“看看你这身打扮,你还说你不是敌人哩!”
  “我的打扮怎么了?”那骑士用刀抵挡着巨斧,声音从头盔后传来,“这可是索尔伯爵府最好的铠甲,哎哎哎,你轻点,我的刀要被砍坏了!”
  “哈哈哈哈,那说明你实力不过如此!”卡喀亚并没有理会头盔骑士,双刃斧“轰”地砸在地上,扬起了一片灰尘。
  这阵仗吓跑了不少在城门外排队的人。

  “唉……”斯露德叫道,“卡喀亚,你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卡喀亚挥舞着斧子,大笑,“当然是保卫通恩,打倒可疑的家伙啦!”
  “你就是故意的吧!”头盔骑士一边接招,一边叫道,“你要不信,我们可以打赌,赌十个金币,看我们认不认识。”
  舞动的斧子停在半空,卡喀亚眨了眨眼睛,将斧子扛回肩上,摊手道:“我不赌!”
  “我就知道,”头盔骑士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你就是找理由和我打架!”
  “抱歉,塞赫美特,”斯露德扶着头叹气,“肯定是卡喀亚上次喝酒时没有打过瘾,所以才想再和你打一次。”
  “哈哈哈,”贝斯蒂笑嘻嘻地说,“卡喀亚真有趣。”
  “不过我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吧,你们难道不生气吗?看看她。”卡喀亚指向拿着头盔的塞赫美特,“我们这阵子忙得要死,每个人都瘦了一圈。而这个人呢,不仅胖了,脸上还泛着油光哩!”
  “哦,是吗?”塞赫美特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脸,“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就是这阵子吃肉吃得太多,有点腻了,总想吃点清淡的东西……”
  这句话出口后,塞赫美特便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哀怨敌意,甚至连城门处的女巫的目光都像箭一般地射了过来。
  “哈哈哈哈,我可是很辛苦的,”塞赫美特马上转移了话题,压低了声音,“卡喀亚你应该最清楚,我可是解决了不少讨伐队的人呢,我要挑拨分散他们,要欺骗恐吓他们,杀他们……哦,你们肯定不知道,当我遇到温士顿·迪福派来观察战况的士兵的时候,是怎么装成逃兵,哆嗦着向他们讲述女巫强大的战力的,他们被我的故事吓得脸色发白呢,我敢和你打赌,这次之后,温士顿·迪福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和维尔博,一定会更珍惜手中的筹码,重新斟酌局势。”
  斯露德低头思考,卡喀亚骂道,“呵,泥鳅似的贵族!”
  “所以说,我也不轻松啊……”塞赫美特朝另一个方向扬了扬头:“要想不踩中陷阱,躲开魔兽,把大家安全带下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塞赫美特扬头的方向,有几个移动的人影,有高有矮,有老有小。

  莉莉丝和丽萨从墓地回来,经过通恩的主街道时,莉莉丝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有点稚嫩又有点哑的声音。
  “莉莉丝!”随着那个声音,一个女孩扑进了莉莉丝的怀里,她抱着莉莉丝,仰着头,露出刺猬似的头发,笑得呲出了一口白牙,“莉莉丝,我来啦!”
  莉莉丝愣了几秒,然后弯腰,用力地抱住了那个女孩:“狄赖!狄赖!”
  “嘿嘿嘿嘿……”狄赖激动地只想笑,可又有好多问题,好多话想和莉莉丝说:“莉莉丝,你们成功占领了通恩吗?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吗?我们以后是不是能住在不透风的屋子里了?我们可以有家了吗?不会有人使劲管我们,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对吗?”
  她每问出一个问题,莉莉丝便笑着嗯一声,狄赖更是开心得合不拢嘴:“莉莉丝,你们太厉害啦,不过我们也很厉害,我跟你说,我们把坏人都打倒了!我也保护了大家……”她拉着莉莉丝,看向身后,“你看,我还把她们都带来了!”

  刚从山上下来的两个林塞女巫正和卡喀亚、斯露德对话,塞赫美特正抱着欧若拉给贝斯蒂看。
  而赛薇拉正搀扶着海拉,走向这边。

  海拉浑身都在抖,抖得赛薇拉担心她会摔倒,搀扶她的手都加大了力度,可是海拉还是一直发抖。
  海拉本是拒绝下山的,但原本的小木屋受到爆炸和战斗的影响,坏了两面墙,随时都会坍塌。狄赖耍赖一般使出了各种招数,请求海拉跟他们一起下山,最后以找人来修小木屋为由,说服了海拉。
  这是海拉第一次离开木屋,临时走,她仔细关上了地下室的门,还做了很多掩饰和机关,用来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被偷走。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自从膝盖开始疼痛以后,海拉就再也没有走远路了,她不愿意在林塞女巫面前示弱,想挺直腰板健步如飞,不拖累任何人,可真正走起来,她才发现岁月的痕迹并不会因为迫切的想法而消失。
  路上并没有人嘲笑海拉,狄赖、赛薇拉和塞赫美特一直在帮助她,甚至连那两个林塞女巫都没有抱怨,所有人都像保护欧若拉一般地保护着海拉。
  正因如此,海拉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这种需要人帮扶的感觉不安又别扭,即使海拉知道小木屋已经没有办法居住,其他人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这个固执的老人还是一次次重复“让我回去吧”“还不如回去呢”之类的抱怨,这使得塞赫美特不断安慰她,狄赖甚至被气哭了一次。
  然而,那些抱怨的话,懊恼的情绪,在看见通恩的城门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引发的颤抖。

  当初海拉离开通恩的时候,通恩还没有这么长的城墙,这么高的城门。
  海拉见证了城墙的修筑,她坐在山上,看人们修筑城墙,从日出看到日落。
  人们如同搬着土块的蚂蚁,一点点砌起密不透风的城墙,阻隔了海拉记忆中的城镇。
  当城墙完工,那个熟悉的家乡似乎也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之后,海拉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她也以为自己遗忘了这个地方。

  可是,当海拉再次踏入通恩以后,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口音,似曾相识的建筑物……
  周围人似乎在说什么,赛薇拉还“啊……”地叫了一声,但海拉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挣脱了赛薇拉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

  海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跑,只是跑着跑着,那些回忆就溢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在缩小,额边的白发变黑了,老年斑渐渐褪去,皱纹消失……身边的一切喧闹声都变得朦朦胧胧,那些陌生的人,似曾相识的环境渐渐变成了熟悉的模样。
  道路两边似乎多了一些影子般的人,有商贩举着土豆问“海拉,又来买土豆吗?”,那个爱笑的大婶用大嗓门喊道“海拉,你妈妈呢?”嘈杂的人声中隐隐约约中夹杂着几声狗叫,海拉朝着那狗叫声跑去。
  海拉用力地跑着,像小时候一样,顺着那走过无数次的街道跑下去,转过熟悉的街角,跑向住过自己出生、成长,最后又逃离的家。

  “啊!”忽然被挣脱的赛薇拉慌张地伸着手。
  “海拉!”狄赖的笑容消失了,她叫了起来,松开莉莉丝,去追海拉。

  老人跑得很快,她忆起了这里的地形,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狄赖急得汗都冒了出来,丽萨安慰她道:“别急,我们有巡逻队,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她。”
  “可、可是……”
  莉莉丝拉起狄赖的手:“走,我知道她在哪儿。”
  她牵着狄赖,走向东边,伊里斯说过的曾遭遇过“天谴之火”的那个街道。

  海拉果然在那个街道停了下来,她站在某栋房子前,怔怔地看着那栋房子。

  海拉以为自己会看见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家,或是燃烧过后变得焦黑的废墟,或是一个荒废的破屋。
  但面前是一栋从未见过的房子,它与海拉记忆中的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同的墙,不同的门窗,甚至邻居家那个栓狗的桩子都消失了。
  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角落的青苔和快蔓延到房顶的爬山虎都在向人们展示着这栋房子的年纪。
  在屋门口洗衣服的屋主用狐疑的目光看了几眼面前的老人后,端着木盆回到了屋里。
  “砰。”
  关门声驱散了之前的幻觉,一瞬间,那些被冲散的时光又回到了老人的身上。人影、狗叫全都消失了。呼吸沉重的老人低下头,用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扶住了酸软的腿,看向自己佝偻的影子。

  “海拉!”忽然有人扶住了老人的胳膊,刺猬头的女孩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怎么突然跑起来了呢!万一摔倒了,我都没有办法扶你……”
  海拉怔怔地望着狄赖,女孩在正午的阳光下焦急地抬着头,汗水打湿了额边的头发。
  “啊……”海拉用手拢了一下自己的白发,又看向那栋房子,“我看、看一下……”
  “这里是你家吗?”狄赖扶着海拉的胳膊,问道。
  “现在……不是了。”海拉喃喃道,“变了。”
  狄赖也跟着看向那栋房子:“我也有好几个家,有被房东赶出来的,也有我自己找到的,说不定现在它们已经大变样了。”回想起之前那个漏风的小木屋,狄赖有些遗憾地扁了扁嘴,但很快,她就笑着挽住了海拉的胳膊,“没关系,我们以后会有新的家,比之前的都好!”
  “是、是吗?”
  硬把老人拉下山的狄赖产生了必须让老人满意的责任感,怕海拉不相信似的,提高了声音保证道:“真的!我跟你保证,不骗你,新家肯定比之前都好!我们还会把小木屋修好,修得比原来更大、更结实!”
  “好。”海拉摸了摸女孩的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栋房子上。
  海拉梦到过这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了家,派罗在火焰中殴打穆丽尔,梦中的海拉焦急地转着圈,却不敢靠近,直到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泣慢慢变调,满脸血的穆丽尔,烧成炭的派罗从火焰中冲出来,大声责骂海拉。
  这个噩梦重复了无数次,每当她心情低落时、焦躁时、抑郁时,那个噩梦就会出现,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诅咒。
  她日复一日地沉浸在噩梦中,怀念这里,憎恨这里,满怀恐惧。
  可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她真正站在曾经的家门口,看着那个陌生的房子时,那些不安,那些眷恋,似乎连着噩梦一起碎掉了,像冬日里吐出的一口浊气,消散在了空气里。
  没有穆丽尔,也没有派罗,甚至连火灾后的痕迹都消失无踪。
  时间一直在前进,穆丽尔和派罗已经不在了,人们在新建的房屋里,开展新的生活,书写新的故事。
  在这一刻,海拉才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日夜交替,斗转星移,季节变换。
  时间并没有因为那个大火燃烧的雪夜而停留,太阳早就升了起来。
  海拉一直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原地,但事实上,她早已如同飞过森林的苍鹰一般,离开了那个阴郁的环境。

  “海拉,”充满活力的女孩歪着头,担忧地叫着老人的名字,“你还好吗?”
  “我……很好。”海拉轻轻地拍了拍狄赖扶着自己手臂的手,冲女孩笑了笑,刺猬头的女孩也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时隔多年,晌午的烈日终于驱散了那个雪夜的黑暗。

  “哦,小狄赖可真了不起。”塞赫美特走到莉莉丝身边,感慨道,“谁能想到,当初她只敢远远地躲在树后偷看我和贝斯蒂。”
  “似乎没有多长时间,又好像过了很久。”贝斯蒂抱着欧若拉,笑道,“欧若拉都长大了许多呢。”
  莉莉丝从贝斯蒂手中接过欧若拉,当初那个皱巴巴的,被狄赖嫌丑的婴儿已经变得白白胖胖,总是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被人抱起时会嘿嘿地笑。

  伙伴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女巫们闻讯而来,伊迪萨和纳利塔对着欧若拉亲了又亲。
  “啊,我的宝贝!快来让我看看,”伊迪萨摸着欧若拉的小脸,“妈妈们一直在担心你,幸好你没事,妈妈们可太想你了。”
  欧若拉开心地笑着,伸手去抓伊迪萨的手指,嘴巴含糊地吐出了几个音:“啊……妈……妈妈……”
  莉莉丝睁大眼睛,看向怀中的女婴。
  女巫们的说笑声瞬间停了下来,她们围绕在欧若拉身边,盯着女婴:“刚才……刚才欧若拉说了什么?”
  “欧若拉,你再叫一次,叫一次妈妈。”
  “妈妈,妈妈!欧若拉,你叫我们妈妈吧,妈妈!妈--妈!”
  欧若拉挥动着手,口齿不清地叫道:“妈妈……妈……妈妈。”
  “哦,天哪。”莉莉丝被汹涌而来的情绪击中,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令她鼻子发酸的柔软与感动。
  “……”莉迪亚愣了几秒,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莉迪亚,”亚尔薇特问,“你哭什么?”
  “欧若拉……”莉迪亚擦着眼泪道,“欧若拉她、她叫我们妈妈了……我好高兴……”
  “高兴就高兴,为什么要哭嘛,真奇怪。”亚尔薇特本在笑着打趣,说到后来却开始哽咽。其余的女巫也都红了眼眶,伊芳更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呜呜呜……太好了!欧若拉!太好了……呜呜呜。”
  女巫们围着欧若拉,又是哭又是笑,后知后觉的狄赖则在人群后踮着脚,不停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从未有这么多女人在外面又哭又笑,路过的人对她们侧目而视,而她们却浑然不觉,只是在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
  保守者在心中咒骂着女巫的张狂,中庸者观察着女巫的表现,而开明者则视其为新的希望。
  这是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城镇改变的序曲。

  通恩的居民们很快就感受到了被女巫统治后而产生的变化:这里走了许多人,也来了许多人。原本在通恩门口排队的逃荒者在听说通恩被女巫统治后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女人。
  在传说中,女巫会用年轻女人的血洗澡来保持美貌,女巫会嫉妒漂亮的女人毁掉她们的容貌,女巫会诱惑年轻的男人来破坏女人的爱情……可对于无处可去的女人们来说,这一切都没有被冠以女巫之名,架上火堆的现实可怕。
  女巫占领通恩只花了一夜的时间,除了几个贵族府邸、深蓝仓库和钟楼附近的路面以外,其余地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也大大减轻了后续修复的工作量。
  拿着深蓝跑出通恩的人们所废弃的房屋,成为了睡在城市过道中的流浪者与曾经的贵族奴隶们的新居所。深蓝的采摘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麦田的收割,女巫们完全不在意珍贵的深蓝,任它们烂在地里,就像之前贵族们把人力调去采集深蓝而任地里的小麦腐烂一般。
  街上的巡逻者变成了女兵,她们开始进行原本只有男人才能参加的训练。
  许多废弃的设备重新维修运转,老磨坊的水车也转了起来。
  整个通恩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一切社会活动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通恩的改变令许多人高兴,也令许多人惶恐,人们再也无法在祈祷堂领到混着深蓝残渣的糖果,甚至无法在祈祷堂里祈祷--祈祷堂的班布尔神像已经被拆除,拆下来的石块用来修补破损的路。
  “把班布尔神踩在脚下,可是要被诅咒的啊!”虔诚的信徒流着泪跪在地上亲吻路面,对着神殿的方向祈祷,希望诅咒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女巫不在乎班布尔神的诅咒。
  祈祷堂和神殿都在通恩的重要位置,女巫们经过商议,决定把祈祷堂改建为学校,神殿改建为医院。

  塞赫美特来到通恩后,开了一个简陋的医馆应急,没想到求医的人们蜂拥而至。
  经过历史上许多次猎巫运动之后,通恩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女性医生了,治病昂贵又麻烦,再加上看病时难免会与医生有身体接触……种种原因导致很多女性即使生病也不愿去找医生,她们忍着病痛去神像前祈祷,求神官净化,然后在等待奇迹的过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现在,终于有了女医生。
  短短几天,塞赫美特油光水滑的脸就凹陷了下去,帮忙配药的洛塔也瘦了一圈。
  “医生!”塞赫美特破天荒地向莉莉丝抱怨道,“我们需要更多医生!更多的药草!不,重要的是教育!”
  她扶着额头,痛苦地叹道,“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就很难想象她们是怎么对待自己身体的!她们把很多异常、病症、痛苦都视作理所当然,无视女性疾病和生育损伤,不仅不休养治疗,还在那些的基础上伤上加伤,忽视、忍耐……直到病入膏肓难以挽救……啊,到了那时候,她们就开始说‘这是我的命运’!”
  塞赫美特见多识广,当然知道这世上存在着愚昧与无知,但当大量的无知夹杂着悲痛与麻木频繁地袭来,她的怒气依然会喷涌而出。
  “她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只说是命运,”塞赫美特恨恨地道:“什么狗屁命运!”
  比起人们的无知,她更憎恨她们口中的“命运”,那本不该是她们的命。
  莉莉丝垂着眼睛听完,沉默了几秒,拿出了一个本子,边写边道:“来一件件解决吧,首先,把你们需要的药草列个单子出来,然后去仓库取,如果库存不够,就让商队采购。现在负责联络商队的是伊里斯,管理账目的是埃达,你知道的,埃达对数字很敏感,所以需求数量一定得要清晰准确,这样才方便预估成本方便采购。”
  得益于接管了亚尔曼伯爵府和之前与贵族们的深蓝交易,女巫们现在有了不菲的资金,她们还从贵族的仓库里翻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珠宝和贵重的家具装饰物被交给商队售卖到别处,武器用于培训女子士兵,字典和挑选出的书本被分配到了学校,纳利塔还从亚尔曼伯爵府仓库的一角找到了当初莉莉丝和辛西娅公主资助给通恩的种子,这两批优质的种子没有受潮也没有虫蛀霉变,纳利塔拿了些种子测试发芽率,假如没有问题,就会把它们用于明年的春耕。
  “其次,我们需要编纂生理课本。这件事需要你这样的医生参与,人们对自己的身体讳莫如深,没有人给女孩们讲解那些必要的知识,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
  通恩留下了几个曾给贵族小姐上过课的中年女性,女巫们把她们聘请来做女校的首批老师,不过女巫们只保留了文字、数学相关的课程,取消了礼仪和舞蹈课程,并增加了一些由女巫教授的剑术相关的课程。当然,随着学校的成熟,后续还会陆续加入其他课程。
  之前在费尔顿城,莉莉丝曾经为女校编过一些简单的教科书,那些书被用在辛西娅公主伊迪丝城的女校里。确定要在通恩建学校之后,莉莉丝就通过商队联系了赫卡特,请她复印一批教科书,随商队带过来。
  也正因为如此,莉莉丝知道编纂教科书有多么困难,她犹豫着问:“海拉的木屋里,似乎有一个地下室……”
  她知道那个地下室,也知道那里面藏着女巫前辈们的知识宝藏,但海拉极其珍惜那里,只带狄赖进去看过,若是那里的书可以直接使用……
  “啊,那个地下室。在离开之前,海拉带我进去过,那里确实有多到令人震惊的手写书,那些书真的是包罗万物。”塞赫美特摇了摇头,“但我们没办法使用它们。”
  “为什么?”
  “海拉不认字,所以不知道那些书上写着什么。可我翻了一些书,看到了里面的配方,你想听听吗?”塞赫美特笑道,“紫色的蛇皮与白尾黄猫的毛一起熬煮可以治疗发热,把八眼蜻蜓的翅膀捣碎敷在伤口可以止血……哦,还有什么蝙蝠的粪便,金色蟾蜍的粉末,龙的卵。”
  莉莉丝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
  “很离谱是吧?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放心下山。”塞赫美特说,“编纂那些书的女巫们早就在文字上加密了。我猜八眼蜻蜓的翅膀指的是蒲公英,金色蟾蜍的粉末应该是硫磺。”
  莉莉丝哑然失笑,她忽然明白了在传说和童话里,女巫为什么总是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炼药,巫术又为什么能够治病--被那些奇怪名字掩盖的,是名为巫术的科学,也是女巫们代代相传的智慧结晶。
  “配方中奇怪的东西太多,我只能猜到一些,要全部破译,还不如重新编著教科书。”塞赫美特重复,“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医生,很多很多的医生,最好是现成的,不需要长时间培训的医生。”
  她们当然需要相当多的专业人才,但这些需要长时间的学习才能培养出来的专业人才并不会突兀地从空气中冒出来。
  “这样吧,我们先根据现有的医书做一些编纂,最后再由你们来增减内容,校对修改,这样可以减少工作量。至于医生……我会派人去通恩周边的村庄,寻找可以来帮忙的医生。”莉莉丝问,“之前已经招了三个干活利落的帮手,现在看起来还需要更多人--医院完工之后,你们接待的病人也会更多……你们需要几个人?”
  “再招五个吧,先让她们习惯这份工作,以后再在医院里带新手……好了,休息时间结束,我要回去工作了。”塞赫美特疲惫地伸了个懒腰,“等到医院开张,我肯定会忙得脚不沾地,连坐下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通恩神殿拆除神像的那天,莉莉丝去了神殿。
  负责改建神殿的建筑师叫凯提瑟斯,她头发极短,肌肉紧致,皮肤被烈日晒成古铜色,身上穿着男性工人们经常穿着的短袖衣服,再加上刻意养成的说话习惯和行为姿态,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男人。
  当凯提瑟斯出现在女性招工点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负责招人的欧诺弥亚不得不因为这些骚动走到凯提瑟斯面前。
  凯提瑟斯一直在笑,她非常兴奋,满头的汗都来不及擦,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嘴巴几乎快要咧到耳边。
  “我是女人!”她对着欧诺弥亚扒开上衣,露出缠着布的胸膛,激动地喊道,“我叫凯提瑟斯!我是女人,我是一个建筑师!我之前一直伪装成男人搞建筑,可我是女人!”
  周围的女人们惊呼一声,马上用身体遮挡凯提瑟斯,然而此刻,凯提瑟斯并不在意被人看见肌肤,她一听说女巫占领通恩的消息就来到了通恩,进城以后,靠着问路跑到了招工点。
  “我是女人!”凯提瑟斯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四周重复,她痛快极了,眼睛闪闪发亮,快活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你们看,我是女人!我是建筑师!”
  那之后,凯提瑟斯参与了各种建筑的修复,展现出实力之后,开始负责各种建筑物的改建。

  像凯提瑟斯这样,因为女巫而来到通恩的女人有很多。这些背井离乡,或者独自一人,或者成群结伴,穿越山脉、森林、河流,克服种种困难来到通恩的女人们,身上大多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们坚韧勇敢,并拥有坚定的目光。

  那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莉莉丝这样想着,跨进了神殿,抬起头望向班布尔神像。
  工人们正在拆除神像,被拆掉了半边脸的班布尔神像看起来阴郁而又狰狞,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莉莉丝,脸上似乎带着掩不住的愤怒,但那些愤怒在工人们的拆除下一点点被消解了。
  眉毛、眼睛、鼻子……当石像的嘴巴被敲掉时,莉莉丝“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也体会一下吧,班布尔,体会一下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这只是开始。

  “用炸药拆除会更快,但有可能损害建筑物,炸碎的石块也很难回收利用。”翻着记事本的克利欧停在了莉莉丝身边,“所以我们选择人工切割,切割下来的石块可以用在新的地方,正好可以利用上经过卡珊德拉她们优化过的高空作业的设备……”
  莉莉丝点了点头。
  克利欧合上记事本,视线停在了神像上:“祈祷堂的神像只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而神殿的石像已经建成上百年。”
  “你觉得可惜吗?”莉莉丝知道克利欧对历史很感兴趣。
  “……”克利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望着神像,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莉莉丝,你知道吗?在班布尔神之前,人们信仰的是一位手持红宝石权杖的女神。”
  “手持红宝石权杖的女神……”在很多轮次里,莉莉丝都听说过这个女神,但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没有名号,也没有媲美班布尔神的传说,甚至连身份都暧昧不明。有人说她是班布尔神的母亲,也有人说她是班布尔神的妻子、下属,而辛西娅公主也曾把她与“女神降临”的传说联系起来。
  “我研究过很多神话传说宗教故事,几乎在所有的传说里,世界的起始都源自于女神。女神们开天辟地,创造世界与生命,于是人们尊敬她们,供奉她们。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神们出现了,他们成为女神的哥哥,丈夫甚至儿子,夺走女神的力量与功绩。然后人们开始歌颂男神,模糊创世者的性别……女神则降格为附属辅助者,连带着她们的传说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克利欧叹道,“我们现在已经看不见女神的辉煌与遗迹,只能从被篡改的故事中寻找蛛丝马迹,推测真正的历史与女神的荣光。更悠长的传说与历史被掩埋,这才是最可惜的。”

  “如果你们觉得可惜,要不要把这里改建成女神殿?我听说伊迪丝城早就建了神殿供奉女神,最近几年,女神殿比班布尔神殿还要兴旺呢。”听到对话的凯提瑟斯凑了过来,
  这是莉莉丝第一次听到伊迪丝城女神殿的信息,看来辛西娅公主在计划“圣女出世,女神降临”的传言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柔和地削弱人们对班布尔神的信仰,并把信仰之力引到女神与自己身上。正是这些缜密的计划加上长年累月的工程,使得公主在许多轮次里,以“救世女神”的姿态得到民众的拥戴,登上王位。
  王族往往对神殿有敌意,毕竟信徒众多的神权往往能威胁到王权。可无论是王室还是贵族,都会对未知的“神”带有一丝恐惧和敬意。
  掌权者总会强调自己地位的天然性与必然性,他们需要低贱者,毕竟若低贱者消失,高贵者也将不复存在。所以高位者能寻找出无数理由来证明自己适合站于高位。但人类的出生是如此的□□,他们难以解释为何有人出生便低贱,有人出生便高贵。于是他们需要宗教,需要轮回,需要神,需要那些无法证伪的“罪孽”将低贱者变为罪犯。
  要维持高位者对低位者的统治与剥削,就必须要让所有人相信一切都是神的安排,都是无可奈何,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道理可以说服别人,也可以说服当权者自己,使他们更加理直气壮。
  辛西娅公主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在莉莉丝面前隐约表达过对神殿的轻蔑和厌恶。
  公主的轻蔑和厌恶不仅局限于神殿,还包含了班布尔神。
  辛西娅公主可以利用神殿--在某些回合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甚至曾与神殿合谋篡位。但很显然,在做这些之前,公主就已经对班布尔神和神殿充满敌意,所以,她才会在和莉莉丝放松交谈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厌恶之情。
  不、那是比厌恶更严重的情绪,类似于仇恨。
  那么,公主对班布尔神的恨意又源自何处?

  “伊迪丝城可以建女神殿,我们也可以。”凯提瑟斯指向坐在角落处绘画的阿特米西亚:“只要阿特米西亚设计出女神像,我就能找到合适的雕塑家。”
  “不。”莉莉丝摇头,“不需要。”
  “民众需要神,”克利欧说,“有很多教徒反对拆除神殿,他们说神帮助了他们很多,神让他们善良。”
  莉莉丝问:“没有神,他们就不善良了吗?”
  “他们还说,神的教义教会他们很多道理。”
  “没有教义,他们就学不会那些道理了吗?”
  “……”克利欧感慨:“是啊,他们在为拜神找理由,当人们在拜神时,拜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神像嘛……”凯提瑟斯抱着手臂,“就是石头、木头雕刻出来的东西。”
  “若是我能看清历史,搞清楚传说与现实中的历史有怎样的联系,大概就能窥得真相了吧。”当然,这些知识无法从祷告中获得,这也是必然要建立学校的原因。克利欧翻开记事本,“说回学校改建,我们打算用原本的祷告椅替代教室的课椅,再另外制作书桌。”
  “嗯,教材也在准备当中,我们会尽快把需要的东西备齐,建起学校。到时候,所有人,不限出身,不限年龄,都可以来学校学习,”莉莉丝弯起嘴角,“神会因为人类获得智慧而愤怒惊恐,女巫不会。”
  扭曲畸形者才会打压孩子,真正的女巫只会希望她的女儿聪明健壮。

  伊迪丝城,会议室。
  辛西娅公主冷着脸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长桌两边,是归顺于公主的贵族和大臣。
  秘书官菲碧正在朗读最近得到的情报:“……攻入通恩的女巫确实是莉莉丝·阿博特,她们联合了林塞女巫占领了通恩。除了亚尔曼伯爵和少数几位贵族以外,大多数贵族都安全地离开了通恩。贵族们虽然无法带走家产,但他们与莉莉丝做了交易,用家产换取等价值的‘深蓝’。有传言说通恩的深蓝已经全被贵族们买走,剩下的深蓝也被女巫们销毁了。深蓝是神殿推崇的圣药,所以销毁深蓝也被认为是在蔑视神……”
  辛西娅公主打断了情报:“我听说林塞女巫是奴隶出身?”
  “是的。”秘书官答道,“莉莉丝她们占领通恩以后,解放了通恩境内所有的奴隶。”
  “不错嘛。”辛西娅公主道,“如此一来,通恩会吸引不少奴隶与平民投靠。”
  会议室里不少人的表情起了变化。
  会议室里有女性也有男性,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贵族也有平民,这已经是目前人们所能想到的,思想最开放的会议了。
  但是通恩那边,原来的奴隶也……
  “奴隶是人的私产,”一个贵族愤然道,“通恩如果接受逃跑的私奴,相当于站在了有产者的对立面。”
  “据我所知,最开始这批被解放的奴隶应该是用深蓝交换的。”辛西娅公主不置可否地道,“不过以后,大家要看管好自己的财产了,说不定某天,你的财产就长了脚,跑到别人那里去了。”
  “公主殿下,虽然莉莉丝是您的盟友,但恕我直言,那些女巫无法掌控通恩。”另一个贵族道,“国王会马上出兵,歼灭女巫。”
  “我倒觉得通恩在短时间内是安全的。”辛西娅公主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现在是秋末,国王出兵马上会遇到寒冬。若通恩的仓库里还保存着深蓝,那么长途出兵还有利可图,可是现在,通恩的仓库空了。”
  会议室安静了下来,人们在心中分析着局势。
  通恩现在算是一块无主之地,如果国王派兵,必然是希望罗纳德王子和阿普顿王子其中之一主导战事,这样就可以在获胜后将通恩的土地归入王族。
  然而两位王子不可能在夺位战的关键时刻离开首都费尔顿城,黄金粮仓远没有王位有吸引力,更何况这个粮仓目前是空的。
  王族尚且如此,其他贵族又怎会耗费精力参与到通恩的纠纷中--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莉莉丝与公主的关系,曾经红极一时的阿博特公爵也因此失势。
  与其盯守粮仓,不如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拿着高品质深蓝离开通恩的贵族们,女巫们销毁的深蓝越多,那些贵族们手中的深蓝就越珍贵。
  至于通恩的压力,大概率会落在领土在通恩附近的贵族身上,比如维尔博的迪福伯爵和克兰湾的贾艾斯侯爵。
  在女巫占领通恩之后,温士顿·迪福就抢先一步向其他贵族诉苦,他戚戚然地对国王写信哭诉女巫的强大,以及他在这场战役中做出的努力,收留帮助通恩贵族所耗费的精力,并请求国王与其他贵族援助金钱与兵力。
  国王与贵族们当然不会援助他,但也因此,他们更不会苛责他。
  与圆滑的迪福伯爵不同,贾艾斯侯爵现在满心愤怒。
  贾艾斯侯爵的领土克兰湾与通恩之间,隔着一个怀特海峡,原本靠着海路运输和贩卖深蓝赚得盆满钵满。
  “盯紧克兰湾。”辛西娅公主下了结论,“看看贾艾斯侯爵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会议结束之后,贵族和大臣们离开会议室。
  辛西娅公主翻了翻通恩的情报,然后将它们甩在桌上,后仰着头,疲惫地靠向椅背。
  菲碧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从通恩到伊迪丝需要的时间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天,也许莉莉丝小姐很快就会来到伊迪丝。”
  听到这句话,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需要为此做准备吗,殿下?”菲碧问。
  “……不。”辛西娅公主道,“她暂时不会来。”
  手臂下的眼睛转动着,公主看向还留在会议室的另一个人:“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窗影倒映在会议室里,站在光影交界处的红发女人没有说话。
  辛西娅公主又说:“我猜你是来向我辞行的。”
  “是的,公主殿下。”红发女人说,“您知道的,我本来就会在各地奔波。”
  “嗯,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还知道即使我不允许,你也会想办法离开这里,就像当初你逃离费尔顿城一样。”辛西娅公主低声道,“哪怕我没收你在我领土全部的财产,你们也会断尾求生。你们这些狡猾的商人,狡猾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顺下心中那股气:“你走吧。见到她以后,告诉她,我在伊迪丝等她。”
  离开会议室之前,红发女人又转过身:“公主,我们不是您的敌人。”
  “当然,”辛西娅公主冷笑道,“否则我会把你们的头都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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