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盖文·佩皮斯在房间里烦躁地转着圈,走过桌子时,他从摆在那里的镜子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张苍白的脸在烛光的照映下愈加焦黄憔悴,眼睛布满红血丝,嘴角带着脸上的肉一起向下垂,本就出了油的头发也因为一次又一次烦心的抓弄而变得七八糟。
  他“啧”了一声,再次转头看向四周的家具,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屋子里的东西估值了。
  在昨天晚上,外面响起厮杀声之时,他就慌乱地想要收拾值钱的东西,然而最后,他发现自己最有价值的资产就是这个房子。
  盖文·佩皮斯是生活在通恩的男爵,曾经从家中继承了一块土地,可多年前,外地的贵族们来通恩瓜分土地时,有人开出了极高的价格,他就把那块土地卖了出去。
  当时通恩高价卖出土地的贵族不止盖文·佩皮斯一个,卖出土地的通恩贵族们甚至会在聚会时嘲笑买那些买土地和花大价钱与大地主联姻的贵族们,认为他们是“外地的傻蛋”,因为他们缺乏对粮食最基本的认知,买下土地的价格几乎不可能靠种地回本。
  盖文·佩皮斯是笑得最大声的人之一,他觉得外地贵族人又傻钱又多,才让自己狠狠挣了一笔。

  那时盖文·佩皮斯以为可以靠那笔巨款享乐一辈子。
  现实给他上了狠狠一课。
  同样一块地,可以种小麦,也可以种深蓝。人们离不开小麦,也容易对深蓝上瘾。

  深蓝有明显的等级,最次的深蓝难以下咽,而最纯的深蓝的价格几乎快要超过黄金。

  贵族与平民不同,他们会穿着光鲜的衣服,在奢华的客厅里开沙龙,坐在舒适的沙发上,举着高脚杯品味最纯的“深蓝”。
  贵族们称其为品味,品味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倘若一个贵族,沦落到与贫民一起,去祈祷堂拿混在食物里的免费劣质深蓝,那他就会变成贵族们的笑柄。
  而那些“外地的傻蛋们”,不仅带来了买土地的金子、深蓝的种子,还带来了费尔顿城的奢华风气,昂贵的衣物和配饰,贵族们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甚至另建了一个祈祷堂,而把通恩原本的神殿变为贵族专属。
  于是,盖文·佩皮斯的钱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卖地赚到的钱又流回到那些曾被他嘲笑过的“外地的傻蛋”手里。
  后来通恩的土地几经易主,掌握通恩土地的贵族们渐渐固定,盖文·佩皮斯却变得越来越穷,当他手中的钱再也没有办法维持奢侈的生活时,他的名字便在贵族聚会的名单中消失了。

  这样的贵族不止盖文·佩皮斯一个,那些在沙龙中与他相谈甚欢的贵族们也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有些人的损失比盖文·佩皮斯更大,曾有一个通恩贵族陷入疯狂,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大骂那些外地的贵族们龌龊下流,说他们是不择手段的骗子。
  后来那个潦倒的通恩贵族被骑士们从田地上拖回了家,成为了许多人的笑柄。
  也有落魄贵族长途跋涉到费尔顿城,去向国王康拉德·索耶告状,控诉那些买走他土地的家伙,他把那些外地贵族们描述成了无恶不作的魔鬼,并细数自己家族祖上的荣耀,哭诉因为那些魔鬼而变得落魄的现在。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打动国王。
  “你说那些人夺走了你的土地。”国王康拉德·索耶这样问道,“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守好祖辈为你们留下的土地?”
  “因为那些魔鬼诱惑了我们,国王,他们一定是和魔鬼签订了契约,我们才会被金钱蒙蔽眼睛。”
  “可你们也没有合理利用好那些金钱,你们没有经受住诱惑。”康拉德·索耶说,“这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
  “不、不是的,我尊敬的国王!”潦倒的贵族匍匐在地,哭道,“魔鬼设下了天罗地网,他们带来了奢靡的诱惑,他们对我们说,若是我们不用银质餐具,若是我们不带金子做成的袖扣,若是我们不参加沙龙与晚宴……我们就会堕落,我们就会被抛下,沦落成平民,被贵族所不齿,无法享受真正的荣光……我们像一匹饥饿的马,不停地追逐着魔鬼制造的虚假的胡萝卜……啊,陛下,求您主持公道!”
  “不,”站在一旁的阿博特公爵说道:“他们不是魔鬼,只是你们愚蠢得无可救药。这世上有许多可以保全财富与名誉的方法,聪明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保护自己的财富,而你却不行,即使你找无数的借口,也无法掩盖失败的事实。”
  匍匐在地的贵族抬起头,但他看向的并不是那个通过各种手段在通恩占据了大片土地的阿博特公爵,而是拥有最高权力的国王。
  潦倒的贵族满脸哀求,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家族对王室与神的忠诚与付出。
  国王脸上泛起了嘲讽的微笑,那个微笑令匍匐在地的贵族心寒。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爵士?”坐在王座上的康拉德·索耶身体前倾,语气亲切地问道,“既然你如此气愤,不如就按照规则行事,进行一场决斗吧?班布尔神会为有理者献上祝福,若是你赢了,我就让你控诉的贵族把你的土地地契还给你。”
  那个落魄的贵族脸色变得煞白。
  “怎样?”国王重复道,“为了家族的荣誉,你可以接受吧?”
  无数的目光射了过来,巨大的压力袭来,在周围贵族的窃笑与私语声中,落魄贵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脖子,颤抖着低下了头。
  最后,那个贵族死在了决斗场。
  “很可惜。”国王感慨道,“但这是个公平的决斗,不是吗?以后如果有同样的情况,就都这样做吧。”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通恩,其余人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会嘲笑那个落魄贵族的愚蠢--国王是深蓝买卖的受益者,贵族们会向王族和神殿献上大量的金钱和最纯的深蓝。
  所以在国王提出决斗者这个方法时,落魄贵族的命运就注定了,毕竟他养不起骑士,只能亲身上阵,而被深蓝和享乐腐蚀身心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骑士。
  康拉德·索耶选择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那之后,无人再去费尔顿城申冤,也无人质疑国王的英明。
  那匹饥饿的马最后还是在追逐虚假的胡萝卜的过程中死去了。
  ……

  盖文·佩皮斯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在房间里踱着步。
  即使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他依然不知道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贵族间的斗争,还是强盗的入侵,亦或是平民的起义……难道是波伊·亚尔曼对林塞女巫的讨伐触怒了女巫?
  他踱了一晚上的步,思索这一夜对未来的影响。
  盖文·佩皮斯的妻子琼起床了,她走到烛台前,“呼”地一声吹灭了烛灯,拉开了窗帘。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种浅墨似的蓝,清晨的凉气随着窗帘的拉动侵入了房间,浸入了盖文·佩皮斯的身体里,让熬了一个通宵的他打了个寒颤。
  “该死!”盖文·佩皮斯急匆匆地拉上窗帘,骂道,“谁让你打开窗帘的!”
  “外面已经没声音了。”琼说:“点着蜡烛多浪费。”
  “愚蠢!”盖文·佩皮斯骂道,他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去,“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敢出门,你竟然还拉开窗帘!”
  “那又怎样?”琼提高了声音,“我们是有钱的家庭吗?你挣回来过多少钱?全部钱都用在蜡烛上以后用什么买食物?您还以为您是有人服侍的贵族吗?盖文·佩皮斯先生!”她像是与他作对一样,大力地拉开窗帘,吼道,“害怕?怕什么?还有什么比贫穷和无用的丈夫更可怕?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这是我家!我可以拉开窗帘!”
  盖文·佩皮斯被妻子训斥着,习惯性地低下了脖子,缩起了肩膀,但很快,他就满露出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哈,这个夜晚,通恩任何一个贵族都无法安心睡去。”盖文·佩皮斯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自言自语道,“连我都如此担忧,他们肯定更加害怕。”
  他还想高谈阔论一番,但是琼完全没理会他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嘟囔着蜡烛的事。
  哈,这日子。盖文·佩皮斯想,真是烂透了。

  盖文·佩皮斯的钱花完后,为了得到免费的深蓝,曾经去过一次祈祷堂,那时他为了彰显自己与平民的区别,穿着贵族的服饰去的祈祷堂,他本来以为这会让他有些底气,也会让那些平民尊敬自己,可是他没有获得任何尊敬的目光,那些平民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讽刺,甚至有人阴阳怪气地问道:“这不是佩皮斯家的盖文先生吗,您是来祈祷堂视察的?”这话得周围人哄堂大笑,盖文·佩皮斯又气又羞,逃也似的离开了祈祷堂。
  那之后,盖文·佩皮斯再也没有去过祈祷堂,他不去工作,也不再交际,每天只是在家里待着,需要深蓝时,就让女儿去拿。
  盖文·佩皮斯甚至开始觉得当初那个死于决斗的贵族非常幸运,因为那些过着贫苦生活的普通人连马都比不过--追逐着虚假胡萝卜的马至少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而平民更像从来没有吃过新鲜青草的骡子,为了一口又干又硬的树皮拉着磨,在狭小的空间里一圈一圈地,无休止地转着。
  更让盖文·佩皮斯意外的是,自己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妻子琼。
  琼哭过,也闹过,但当家里的食物越来越少,而不争气的丈夫又每日瘫在家里无所作为的时候,琼擦干了眼泪,出去找工作了。
  盖文惊异于这个女人的韧性,她完全抛下了贵族夫人的尊严,像普通人家的女人一样,去做一些粗活,甚至还因为做得不够好,被那些平民冷嘲热讽。
  但即使如此,琼也没有放弃,她靠着那些粗活,让全家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水平,直到他的大女儿嫁出去,时不时送一些钱回来做家用,家里才得以松一口气。
  盖文对自己的妻子的感情很复杂,一开始他觉得愧疚,生出了被女人养着的丢脸感,后来,他开始因为那样的丢脸而觉得愤怒和恶心,并为自己的过错找了无数的借口。
  是的,这不怨我,盖文想,琼之所以能做那些粗活,是因为她天生下贱,她愚蠢又上不得台面,多亏了我她才能成为一个贵族夫人,现在她不过是回到了原位,那些活儿本就是她应该做的。

  盖文每日对琼和孩子指手画脚,故意把家里弄乱,指使她们做家务,在她们做的每一件事情上挑错,用阴晴不定的脸色和脾气来吓唬她们,以此来维持一家之主的尊严。
  但琼也不像原来一样唯唯诺诺,她的脾气变得像她手上的茧子一样大,甚至学会了用各种不堪入目的词来辱骂盖文·佩皮斯。
  “只有下等的人才会这样发疯。”盖文·佩皮斯低声道,“看她那疯样。”
  最开始,盖文会和琼互骂,但现在,盖文·佩皮斯已经摸清了琼的脾气,他知道怎样惹怒她,也知道怎样用蔑视和冷处理逼得琼发疯,琼的每次暴怒都会让盖文·佩皮斯感受到操控妻子的满足感。
  听见琼摔洗脸盆和大声质问“你说什么”的声音时,盖文·佩皮斯感受到了一丝畅快,他没有回答琼的问题,而是摆出了悠闲的模样。
  就在这时,盖文察觉到了一个视线。

  他的二女儿,思薇法正在看着他。
  “有人敲门。”思薇法说。
  盖文吼道:“那你不为什么不去开门?!”
  思薇法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盖文只好走到门口,打开门,没好气地问道,“谁?”

  看清站在门外的人后,盖文的声音和表情都变了。
  “您有什么事吗?”盖文客气地问道。
  门外站着一个女仆,她的衣服上绣着索尔伯爵府的家徽。
  “尤金男爵邀请通恩所有的贵族去索尔伯爵别馆,”女仆说道,“有事情商议。”
  “索尔伯爵府吗?”盖文的眼睛亮了,他咳嗽了一声,道,“请稍等,我收拾一下。”
  他关上门后,激动地冲向柜子,翻找出许久不穿的礼服和领带,急匆匆地穿上,无视了琼的质问,出门坐上了女仆带来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两个贵族,他们面容憔悴,脸色凝重,显然也是一夜未睡。
  盖文上车时,那两个贵族正在讨论昨晚的事:“所以,讨伐队根本没有伤害到那些女巫,还激怒了她们!”
  “女巫!?”盖文抓取到这个关键词,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是女巫引起的?”
  “是的,守城士兵根本抵挡不住会巫术的女巫,”其中一个贵族说道,“女巫杀死了亚尔曼伯爵,把他的头颅挂在了城门上,还占领了亚尔曼伯爵伯爵府。”
  盖文道:“那些女巫也太无法无天了,班布尔神会惩罚她们的。”
  另一个贵族道:“不,那些女巫根本不怕班布尔神,昨天她们就在祈祷堂附近的钟楼施展巫术,而现在,她们正在围攻神殿。啊……”那个贵族抱住了头,“我为神殿捐了那么多钱,班布尔神一定得保佑我。”
  盖文安慰他们道:“别担心,不过是些女人而已,尤金男爵叫我们过去,一定是想集合我们的力量把女巫赶出去。况且,亚尔曼伯爵本身就……”从来没有接到过亚尔曼伯爵聚会邀请的盖文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丝暧昧的微笑,“你们懂吧,就能力来说,很多人都比他强。”
  与那些忧心的贵族们不同,盖文现在无比充实,甚至快乐,他都要记不得自己上次像个贵族一样,和其他贵族对话是什么时候了,而现在,在这个马车里,他又找到了原本的荣光。
  “集合我们的力量?我们还有什么力量?我唯一的骑士被征进了讨伐队,现在生死未卜!”那个抱着头的贵族瞥了一眼盖文,“既然你也是贵族,应该知道养一个骑士有多费钱又多难吧?”
  “哦,我当然知道。”盖文含糊地说道,“若不是那个该死的讨伐队,女巫也不可能侵入通恩。”
  于是那两个贵族便开始骂起亚尔曼伯爵,说正是因为他的多次讨伐浪费了许多兵力,才导致通恩被女巫入侵,在讨论的过程中,他们再没有看盖文一眼,盖文几次插话,也只获得了冷淡的回应,几次下来,盖文便不再自讨没趣,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
  盖文用余光看着旁边的贵族,即使那人表现得憔悴又萎靡,礼服却一尘不染,熨烫得没有任何褶皱。而盖文的裤子上却有一条因折叠而起的压痕,那条压痕是如此刺眼,针一般地扎入了盖文心里。
  他尽量自然地用手遮住了那条压痕,并且高傲地扬起了头。
  即使他空虚得像一张易碎的枯叶,他也会装出自信的模样,因为盖文很清楚,他们不会去尊敬他们认为下贱的东西--即使他亲吻自己的鞋底,对自己表达效忠,对自己一心一意。
  就像国王不会尊重那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潦倒贵族,贵族不会尊敬奴隶,盖文也不会尊重琼一样。

  马车最后停在了索尔伯爵别馆门口。
  盖文下马车的时候,看见有一些贵族家主从另外两辆马车下来,以往贵族们都是单独使用马车出行,而今天,三两马车就几乎装满了通恩的全部贵族家主。
  没有随身仆人、骑士,更没有家属。在这种紧急时刻,所有人都把怨言放进了肚子里。

  在女仆引导着走进别馆的过程中,盖文又从其他贵族那里听到了一些讯息:昨天晚上,奥斯汀子爵因为爆炸丧命,史沫特莱子爵也被烧死,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贵族家里发生了爆炸和起火,而在昨天的战斗中,守城的士兵们也损失惨重……
  怪不得贵族们一收到索尔伯爵代理的邀请就急匆匆赶来。盖文想,事态真的很严重了,现在,在通恩拥有大片土地的亚尔曼伯爵和奥斯汀子爵都死了,阿博特公爵的女儿莉莉丝是有名的女巫,梅格伯爵在通恩土地很少,又没有什么势力,现在能集合起大家的,只有索尔伯爵了。

  贵族们来到了会客厅,盖文走在最后。
  他走进会客厅没几步,就听见了“咔嚓”的一声。
  盖文疑惑地转过头,看见会客厅的门已经被关上了,一个女仆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盖文的心脏忽然加速,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些女仆的眼神不对劲!

  盖文认得那种眼神,他曾从二女儿思薇法脸上,看见过那种眼神。
  很多失去土地的贵族最后都离开了通恩,而盖文·佩皮斯却留了下来。
  因为这里有很多的关系,盖文觉得他依然有翻身的可能--他有三个女儿。
  贵族家庭就那么多,年轻的小姐并不多,即使是没落贵族家的小姐,血统也高于普通平民,这三个女儿就是盖文翻身的法宝。
  也正如盖文所愿,他的大女儿嫁到了一个家境平平的贵族家后,他家就有了接济。
  而现在,小女儿与一个条件更好的贵族有了婚约。
  唯有他的二女儿,思薇法不同。
  那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异常聪慧,过目不忘,思维敏捷,很多人都说若她是男的,一定会振兴佩皮斯家族,但盖文十分厌恶这个二女儿。
  就是因为她的眼神。
  小的时候,她还尊敬他,惧怕他,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冷酷。

  盖文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等级的,有了那些等级,站在高位的自己才能被人看见,被人关注,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
  但那种注视与思薇法的注视不同。
  当思薇法用浅棕色的眼睛看向他,盖文会觉得恐惧和厌恶,她的眼睛里没有尊敬没有崇拜,有的时候还带着鄙夷。
  一旦失去了那些尊敬和崇拜,盖文就会觉得自己像是被压扁的袋子,风干的面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空荡荡,随时会开裂,碎成粉末。

  现在,那个女仆就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视线让盖文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迅速转过头,看向会客室内部。

  面容憔悴的尤金男爵站在主座不远处,他哭丧着脸,整个人无精打采。
  男性贵族们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尤金男爵,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那些女巫到底是哪儿来的?”
  “她们是辛西娅公主派来的吗,这中间难道有阿博特公爵的支持?”
  “您把我们招来,是希望团结力量反抗吗?”
  “力量?我已经没有骑士了,哪来的力量,我们给亚尔曼伯爵资助了那么多人力和金钱,结果他却搞得一团糟!”
  “那还有什么办法,亚尔曼伯爵已经死了,阿博特公爵又不可信,我们只能听索尔伯爵的意见了。”
  尤金男爵一言不发,脸色却益发难看。
  尤金男爵身边的人却开了口:“你们很多问题啊,不如坐下来,一个一个说吧。”
  人们的视线转移到了那个说话的那人身上,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贵族少爷们经常穿的衣服,声音洪亮,若是不出声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少男。
  那个女人自然地坐在了主座上,环视着贵族们:“来吧,尊贵的贵族先生们,请说出你们想说的话。”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寂,贵族们无声地变了脸色,他们这才惊慌地打量起四周,发现房间里站着的仆人和骑士都是女性,此刻,她们已经亮出了武器。
  “女巫!”贵族中有人惊叫出声,也有人吓得腿软。
  “对,是女巫。”主座上的年轻女巫,卡珊德拉笑道:“欢迎你们接受女巫的邀请,来到这里。我也很高兴你们能认识到,你们已经没有余力反抗了。”
  “尤金男爵,你为什么这样做?”有贵族气愤地问向尤金男爵,“你竟然和女巫合作,把我们骗来这里,你背叛了索尔伯爵!”
  尤金男爵脸色煞白,却无法解释,因为洁希德和奥特琳就站在他身后。

  “啊,你说得没错,尤金男爵背叛了索尔伯爵,和我们合作了。”卡珊德拉说,“现在整个通恩都被我们控制了,除去我们的合作者和那些已经死去的贵族,剩下所有的贵族,都在这个房间里。”
  卡珊德拉微微抽出了一些佩剑,“也就是说,只要杀死你们……我们就会完全得到通恩,这可是个很划算的买卖呢。”
  房间里的贵族嚎叫起来,也有学过剑术的贵族握住了佩剑。
  “噢,省些力气吧,先生们,”卡珊德拉笑了起来,将抽出的佩剑插回剑鞘,“多少骑士都死在我们剑下,你们总不会认为,你们能打得过我们吧?”

  一些贵族们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有人问道:“你想怎样?”
  卡珊德拉抱着手臂,靠在了椅背上:“我想到了两个方案可以供你们选择,第一个,你们死在这里,所有财产由我们接收。”
  “不可能!谁给你的权力?”一个贵族大叫道,“你无权这样做!班布尔神没有给你这样的权力!”
  这话引得屋子里的女人笑了出来:“别傻了。”
  “我们可是女巫,女巫不信班布尔神,也不需要别人赋予权力。”
  在笑声中,男人们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
  “别急,尊贵的先生们,我们还有第二个方案。”卡珊德拉继续说:“你们可以活下来,但通恩已经是我们的了,所以你们会失去你们的爵位和你们的财产,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不可能!”一个贵族拔出佩剑,冲向卡珊德拉,“你在看不起谁?我宁愿死……”
  有人带头,其余握紧剑柄的贵族也身体前倾,打算拔出佩剑。
  然而下一秒,那个冲向卡珊德拉的贵族就被砍了头,头颅掉下了地,鲜血从半截脖子喷涌而出。
  那血雨后面,是站着手握长刀,深红色头发的林塞女巫斯露德。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猛地倒下,斯露德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迹。
  “权力?你们这些贵族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说权力?”她环视着那些被吓呆了的贵族们,“是谁给了你们成为贵族的权力?又是谁给了你们把人当成奴隶的权力?”
  无人回答,有人吓得轻声祷告:“我的神啊。”
  “神?哈,如果是神,那我们就会把神踩在脚下!”斯露德一只脚踩在那只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所以,若你们想死,那就去死吧!”
  面对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贵族们的脸色阴晴不定。
  卡珊德拉道:“先生们,我劝你们小心一点,你们应该知道林塞女巫们有多厌恶你们。”

  林塞女巫!
  盖文·佩皮斯浑身发抖,吓得坐在了地上,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关于林塞女巫的传说。
  天哪,天哪,是林塞女巫!在今天出门,坐上马车时,盖文还以为自己可以化危机为转机,命运之神又向他伸出了手。
  而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愚蠢,无论是丧命于此还是变为平民,都和要了他的命一样痛苦。
  现在,这个屋子里甚至还有以残暴著称的林塞女巫。

  再待在这里会死!
  盖文颤抖着看了看左右,而他旁边的年轻男性贵族,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嚎叫了一声就朝门口扑去,门口的女仆当机立断,拔出两把小刀,刺向了那个年轻贵族。
  盖文趁着这个机会,冲到门口,打开大门,向外跑去。
  逃跑!逃跑!离开这个地方!离……
  盖文忽然胸口一阵刺痛,他低下头,看见胸口被一把银色的剑抵住了,若是他再往前跑,那剑就会刺入他的胸膛。
  而那把剑的主人,是一个身着骑士装,黑发红眸的女人,她身后,跟着面如死灰的杜威子爵和许多女巫。

  “莉……”盖文马上认出了这个传说中的女巫,“莉莉丝!”
  “怎么这么着急走,先生?”持剑的莉莉丝笑着,一步一步地将盖文逼回了会客室,“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呢。”
  跟在莉莉丝身后的女巫们将门堵得严严实实,莉莉丝的出现,也使得那些想跟在盖文身后逃跑的贵族缓缓后退。
  他们惊恐地看着这个曾经在费尔顿城掀起过惊涛骇浪,令国王也为之色变的女巫。
  盖文连连后退,直到被人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绊倒他的是之前冲向门口的年轻男性贵族,他被小刀刺中了胸口,正在地上打滚。

  莉莉丝扫了一眼倒在门口的年轻贵族和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看起来,谈判并不顺利啊,怎么,各位先生是对我们提出的条件有什么不满吗?”
  “你这个邪恶的女巫,”倒在地上的那个年轻贵族叫道,“班布尔神会惩罚你!”
  “谁惩罚我?神?”莉莉丝冷笑一声,踩上那个年轻贵族的手,微微弯腰,“如果你这样想,恐怕会失望了,因为我刚刚从神殿回来,不仅占据了神殿,还杀了几个神官。但是你看,我们都安然无恙呢。”
  年轻贵族发出惨叫,莉莉丝把剑一甩,插在年轻贵族的脸边,吓得他马上闭上了嘴。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莉莉丝看向其他贵族,“原来班布尔神像后面,竟然还有那么多的房间……哦,先生们,你们应该知道,那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吧?”
  贵族们脸色发白。
  “是深蓝的加工厂。”莉莉丝虽然弯着眼睛,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原来你们把神殿和祈祷堂分开,不仅仅为了区分等级,还要和神殿联手生产深蓝啊。我也曾经奇怪过,为什么紫色的花朵会被叫做深蓝,后来才知道,因为你们提炼出,最纯、最顶级的东西,是深蓝色的。最纯的深蓝供给大贵族和高级神官,普通品给小贵族、神官、和商人,而那些残渣,则卖给平民。”
  “绝妙的买卖!”莉莉丝看向那个年轻贵族的手,他食指和中指内侧的皮肤透着焦黄,那是常年吸食深蓝雪茄的标志,莉莉丝碾着那只手,嘲讽道,“不知道在科尔里奇国,还有多少座这样的神殿,可以让你们龌龊的神,看着你们做这样龌龊的买卖。”
  “深蓝是天赐的作物!是神殿的圣药!”一个贵族叫道,“你怎么能这样侮辱圣物!”
  “圣物?哈,当然,你们这种家伙都能是贵族,那玩意儿为什么不能是圣物。”莉莉丝嗤笑一声,直起身体,看向屋内所有的贵族,“那要怎么办呢,先生们?我很讨厌你们的圣物,打算把它发酵成肥料,用来肥沃土地。”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贵族都睁大了眼睛,那一刻,他们全都认为眼前的这个女人疯了。
  今年深蓝大丰收,那铺满田地的紫色花朵,与其说是花朵,不如说是一块块金子。
  而现在,这个疯女人,竟然打算把这一块块金子变成毫无价值的肥料!
  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把那些东西给我!

  “从你们那些贪婪的眼神,我能看得出你们有多需要那些深蓝……”莉莉丝扬起嘴唇,“既然如此,我给你们第三个选择。”
  她眯起眼睛,道:“神殿的工厂和亚尔曼伯爵的仓库里还有一些已经加工好的深蓝粉末,它们不能做成肥料。所以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们--我给你们三天的时候,在三天之内,用你们的家产和我交换深蓝,然后滚出通恩!三天之后,我会毁掉田里所有的深蓝。”
  她冷冷地环视所有的贵族家主们:“那时,你们只有两个选项了!”

  三天后,傍晚。
  思薇法背着行李,站在家门口,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住了许多年的房子。
  她的母亲琼和妹妹罗莎还在一旁哭泣,而盖文·佩皮斯正不耐烦地催促着那两个哭泣的女人:“快走吧,就因为你们磨磨蹭蹭,我们才拖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是最后一天了,如果今天城门关了,我们就出不去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思薇法,“还有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这里是我的故乡,这是我的家!”琼哭道,“为什么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不离开,难道要在这里等死吗?那些女巫已经掌管了亚尔曼伯爵、阿博特公爵、奥斯汀子爵和索尔伯爵四个贵族的在通恩的全部财产,又杀死了那么多贵族,剩下我们这些小贵族还能干什么?”盖文说道,“你知道那些女巫有多凶恶吗?她们贬低班布尔神,还到处宣扬神圣的深蓝是毁掉人心智的毒药!亚尔曼伯爵的管家已经表示要归顺她们了,甚至配合她们整理了亚尔曼伯爵府的财产,莉莉丝依然砍下了他的双手!”
  “离开了这里,我们又能去哪里呢?”琼骂道,“如果不是你一无所有,至少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安家。”
  “你这个没有见识的女人!今年通恩本来就没有收多少粮食,你呆在这里也只会饿死!”盖文·佩皮斯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最高纯度的深蓝,这些东西可比我们这套房子值钱多了,为什么大家都选择用资产交换深蓝,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因为这些东西值钱啊!那些疯女巫真的在用深蓝做肥料!你仔细想想,我们和女巫交换的那些深蓝是神殿工厂和亚尔曼伯爵仓库里的,那可是顶级的品质!”
  那天,当莉莉丝说出第三个选择的时候,贵族们都觉得莉莉丝疯了。通恩有实力的大贵族已经完全被女巫控制,剩下的小贵族家底并没有那么丰厚,原来几乎没有办法接触到莉莉丝用来交换的那种等级的深蓝,对比前两个选择来说,第三个选择真是优渥得令人震惊。
  通恩深蓝的品质是最好的,若是控制了通恩的女巫毁掉通恩的深蓝,通恩不会产出新的深蓝,贵族们换得的深蓝价钱会疯狂上涨。
  贵族们认为是愚蠢的女巫不懂深蓝的价值。在这三天中,女巫们只是在清算贵族们的财产,维持生活秩序,甚至连田地里的深蓝都没有管。
  即使莉莉丝不开出三天的期限,他们也会避免夜长梦多,在换完深蓝后匆匆离开。
  有这种想法的,不仅是贵族。
  最开始,有平民偷偷摘了田地里的深蓝偷跑出城,守城的女巫没有拦他,她们只是在严格地盘查进来的人,出去的人,就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几次试探之后,那样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无序地抢夺着田里的深蓝,将田地踩得七零八落,那些他们曾经无法享用的珍贵花朵,在争抢中,被踩落,碾碎,与泥土混在了一起。
  而那些站在田边守卫的女巫们,冷眼看着人们争抢深蓝的模样,若是有人想要把争抢的范围扩大到城镇,就会被利剑贯穿胸膛。

  “所以你只能做那些粗活,挣一些微不足道的钱!你根本没有像我一样长远的目光,你这个没有见识的女人!”盖文·佩皮斯指着装着深蓝的背包,“这个房子根本不算什么,我能靠着这个东西过上好日子!哈,我受够你了,你想留在这里,那就留吧!”
  说完,盖文转身就走。
  琼擦去眼泪,跟在了盖文·佩皮斯身后:“你又在说大话了,这种话说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我……”
  思薇法没有跟在母亲身边,她还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家。
  罗莎抽泣着走到了思薇法身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姐姐……”
  思薇法看向妹妹,罗莎天真漂亮,是全家最受宠的孩子,甚至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做过多少粗活,手像有钱的贵族小姐一样柔嫩白皙。
  思薇法并不喜欢这个妹妹,她憎恨于家里人的区别对待,她与大姐潘妮都会为母亲和家人承担家务和工作,而罗莎却总是像个公主一样慵懒地生活,并轻而易举地得到全家人的称赞。
  罗莎不知道家中有多艰苦,也不知道钱来得有多么艰辛,她无知而又愚蠢,不思考任何事,不忧心任何危机,即使现在,这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也并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她无措地哭着:“姐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不想离开家,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离开家不可?”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思薇法想,因为你一直被保护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有人帮你解决,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背起行李,转过身,罗莎跟在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思薇法的手心出了汗,但妹妹还是牢牢地牵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握着思薇法的那只手像云朵一样软。

  思薇法牵着妹妹,走在她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也许是因为这几天收拾行李太累了,也许是因为行李太沉了,她觉得每一步都沉重万分。
  她一直忍着,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的家。
  尽管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人生,但那个家还是承担了她太多的回忆。
  在思薇法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没落了,母亲很忙,所以照顾思薇法的是姐姐潘妮,潘妮会带着思薇法玩潘妮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和思薇法在房间里捉迷藏,也会拉着思薇法的手边走边哼儿歌,如果遇到打雷的夜晚,潘妮会抱着思薇法,捂住思薇法的耳朵,轻声安慰。
  她们会在门框边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来记录自己的身高,还会把一些漂亮的玻璃珠子和石头当成珍宝一样放在铁盒子里,收起来。
  就算后来开始帮母亲做事,思薇法也没有觉得辛苦,因为她一直都和姐姐在一起。潘妮会逗思薇法开心,也会帮年纪小的妹妹多做一些活儿。
  当思薇法觉得姐姐太过于辛苦而自责时,潘妮也总会笑着安慰她:“不用在意,思薇法,我是你的姐姐,帮助你是应该的,毕竟我们都姓佩皮斯。”
  潘妮的笑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啊……是在母亲怀了罗莎以后,因为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家庭因为母亲的怀孕再一次陷入谷底。
  即使那样,当思薇法被人称赞聪明时,潘妮还是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是的,思薇法当然聪明,她是我的妹妹。我是潘妮·佩皮斯,她是思薇法·佩皮斯,我们是一家人!”

  思薇法牵着妹妹的手,跟在母亲和父亲身后,走向城门。
  通恩所有的街道都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道路上还有些像他们一般,背着行李离开通恩的人。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这个街道了,思薇法扯了扯嘴角,想,这样的景象,也算得上是黄金色的通恩呢。

  主街道的祈祷堂附近围了许多人--这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女巫莉莉丝会在今天发表讲话。
  “快点。”琼转身,焦急地催促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可怕的女巫就要出来了!”
  思薇法拉着妹妹,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祈祷堂那边传来了一个女声:“诸位,我是莉莉丝!”
  莫名地,思薇法停下了脚步。
  原本喧闹的街道安静了下来,人们垫着脚,伸着头看向祈祷堂的方向,等着那个大名鼎鼎的女巫说出后面的话--她曾经的辉煌、尊贵的出生背景和姓氏。
  那个女声再次响起:“我是女巫莉莉丝,魔女莉莉丝!”
  思薇法转过身,看向祈祷堂。
  祈祷堂前,那个从未有女人踏足,只有神官才有资格站立的高台上,站着一个黑发女人,在她身后,站着许多女人。
  “女巫已经掌管了通恩,接下来,我们会销毁深蓝恢复农田,解放所有的奴隶。你们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但若有人想要挑战我们,侵占通恩,我们就会砍下他的头颅!”莉莉丝穿着骑士服,挺拔地站立着,“从此刻开始,通恩将成为科尔里奇国第一个没有贵族,也没有奴隶的地区!”

  思薇法像是被定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女巫,她从未看过女人站得那样高。
  明明是逆着光,那些女巫却像是沐浴在金色夕阳中。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听到罗莎的呼唤,思薇法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她想松开妹妹的手,可是妹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走吧,姐姐。”罗莎不安地说,“不然,我们就追不上父亲和母亲了。”
  思薇法再次回头,看向那些女巫,她感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那些干涩使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把那种干涩咽了下去:“罗莎,我想……”
  “不、你不想,你什么都不想。”罗莎急迫地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这里被女巫占领,快要完蛋了,父亲说只要离开这里,我们就能恢复贵族生活。”
  “你信他?”思薇法问。
  “当然了,姐姐,那是我们的父亲,他会努力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思薇法继续看向高台上的女巫,“他不会,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犯同样的错误,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姐姐,我们是他的家人,他爱我们!”罗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思薇法的袖子,“他是妈妈选中的男人,是我们的父亲,他爱我们。”
  “对你好?有多好,比如呢?”思薇法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反手抓住了罗莎的胳膊,“好到把十四岁的你订婚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姐姐……”罗莎叫道,“你不能这样说安得烈,他是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总是在教训你,总是在挑你的毛病。”
  “那是因为他爱我,当初父亲也是这样爱母亲的,他们打打闹闹,吵来吵去,但却一直相爱。”
  “爱?你是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那些能逼死人的沉默和无视?还是那些对麻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思薇法说,“他说出的所有恶言,都不是爱,而是轻视、打压、羞辱和嫌弃!”
  “他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
  “是啊,就因为有偶尔对你好的时候,所以你需要时时刻刻观察他的脸色,时刻担心触怒他,并祈求他心情变好。但即使他心情好了,你也惴惴不安,不知道他会何时变脸!他的阴晴不定牵制着你所有的行动,牵动着你所有的情绪,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等待着他的一些施舍,并为此欢欣雀跃!”思薇法擦了一把眼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对想通了的事痛苦,可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颤抖,“可那不是爱,那是他在用他的想法支配我们,像驯服畜生一样驯服我们!他不是在给予爱,他是在享受支配!”
  “不、不,姐姐。”罗莎拉着思薇法往城门走,“你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去看女巫了,你被迷惑了。”
  可是她没有拉动她的姐姐。
  “罗莎,我不走了,”思薇法说,“我要留在通恩。”
  罗莎哭出声来。她看不懂思薇法,不懂她的愤怒与恨意,还有那厌世的态度,但她能看懂思薇法的决绝。
  她一直有着不详的预感,觉得这个姐姐会离开这个家,离开他们,所以她赖在姐姐身边,紧紧拉着她的手,而现在,那种预感成真了。

  罗莎哭道:“姐姐,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
  “如果你留下来,我会照顾你。”在思薇法说出这句话之后,罗莎的手松开了。
  罗莎惊恐地看着她。
  “不、不、我不能……”罗莎边哭边摇头,“姐姐,我不能离开父母,我还有婚约,我还要嫁给安德烈……如果我连他们都失去了,还会有谁爱我呢?”
  “我。”思薇法说,“你还有我。”
  “不、不……不行……你这是疯了……”罗莎重复着,后退几步,然后转过身,向盖文和琼跑去。

  思薇法握了握空着的手,又转过身,看向高台上的女巫们。
  她甚至看不清那些女巫们的脸,但是在某一刻,她的心灵被她们触动了。

  或许是因为,她看过同样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姐姐的脸。
  那时,思薇法总是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潘妮的脸。
  潘妮在夕阳下笑过:“啊,思薇法,这朵花是你送给我的吗?真好看。”
  潘妮也在夕阳下哭过:“哦,思薇法,我马上、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因为、因为我要结婚了。”

  思薇法曾经不懂姐姐的心情,就像他不懂潘妮为什么总是对妹妹们充满同情。
  “我至少当过贵族小姐,”潘妮是这样对思薇法解释的,“而你很小的时候,家境就没落了,你营养不足,才会这样瘦小。而罗莎……”
  说到罗莎的时候,潘妮总是会叹气。
  思薇法曾经以为潘妮不喜欢这个妹妹,因为一向温柔坚强的姐姐知道母亲怀孕后,发了很大的脾气,她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他下流无耻,又责备母亲为什么要怀孕。
  当琼说这是个意外的时候,潘妮崩溃了。
  “意外,意外!什么叫做意外?根本没有意外!”潘妮吼道,“如果你不想怀孕,你为什么要怀孕!你为什么不能掌控你自己的身体,你为什么不能拒绝,为什么?”

  在琼生产那天,潘妮跟在产婆身后忙碌,她脸色惨白地端出一盆盆血水,思薇法也被吓哭了--她知道的,就在上个月,同街的莫雷夫人因为难产而去世了。
  幸运的是,琼和罗莎都活了下来。
  “我就说没事,那些平民一直像猪猡一样一窝一窝地生孩子!”听到产婆报喜之后,坐在椅子上嚼深蓝的盖文终于停止了抖腿,站起来活动身体,用淡漠而又鄙夷的语气道,“不过是生个孩子,所有女人都会生孩子,为什么别人都可以,你们就那么娇弱?大惊小怪!”

  那之后,家里因为新添的人口变得更加困难。
  于是盖文为潘妮定下了婚事,靠着对方的资助度过了难关。
  盖文沾沾自喜,认为是自己的人脉救了这个家,潘妮却在房间里拉着思薇法的手哭泣:“我有什么资格说妈妈,我也没有办法掌控我的命运。”
  思薇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的姐姐,她觉得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姐姐不应该因为这些事离开她,可她又不知道要如何改变这一切,她每天去祈祷堂向班布尔神祈祷,希望潘妮不要离开她,可潘妮还是走了。
  在潘妮结婚的第三年,她的丈夫卖掉了土地,搬去了别处。
  临走时,潘妮握着思薇法的手,把写着新住址的纸条悄悄塞给妹妹:“思薇法,如果你和罗莎待不下去了,就来找我。”
  那时候思薇法已经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时见到潘妮,可潘妮还是为她提供了许多庇护,她用断掉资助威胁盖文,使盖文在很多事情上都作出了妥协。
  ……

  不远处,罗莎正对着琼和盖文哭诉,那个可怜的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劝回想要留在通恩的姐姐,只能向母亲和父亲求助。
  思薇法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放着潘妮给她的纸条,这么年过去,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含糊不清,地址却在日复一日的反复观看中印在了思薇法的大脑里。
  可思薇法不会去找潘妮。
  她能想象到自己去找姐姐后的模样,久未谋面的她们会在一起抱头痛哭,潘妮会竭尽一切对她好。但即使如此,潘妮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就像她们之前的家不是琼的一样,潘妮现在的家也不属于潘妮。
  所以,就算思薇法已经把姐姐给的地址刻在了脑海里,她也不会去找姐姐。
  罗莎也是一样吧,这个女孩虽然稚嫩,却知道哪条路看起来更好走,所以她不愿意和她一起留下。

  思薇法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家人们,皱眉的盖文,哭泣的罗莎和神情错愕的琼。
  “思薇法,你过来!”琼大声喊道,当她的目光和二女儿相交时,思薇法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到了震惊、迷惑、愤怒和担忧。
  思薇法缓缓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后退。
  她骂她的父亲,说他在重复同样的错误,可她的母亲琼也是这样,剥去那些强势霸道的外壳,思薇法看见的是一次次软弱无力的重蹈覆辙。

  “思薇法!”
  “姐姐!”琼和罗莎呼喊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
  思薇法转过身,走进了人群中。

  思薇法知道她们找不到她,城门很快就会关了,等在原地的盖文马上就会不耐烦,最终,她们会在盖文的抱怨声中,哭着离开通恩。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思薇法又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
  那只手曾经被潘妮握住,也曾经握住过罗莎,可现在,没有任何姐妹握住她的手。
  思薇法抬起头,看向高台上的莉莉丝。
  她忽然知道了,最开始,自己被触动的原因。
  这个女巫,一直没有说她的姓氏。
  她仿佛不属于任何家庭,不困于任何牢笼,但当她说她是女巫时,她身后的那些女巫就像是她的后盾,姐妹和家人。
  就在那一刻,思薇法的心脏被击中了,再也无法挪动脚步。
  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声音--留下来!
  她想要留下来,想要变得强大,变得自由,变得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变得不会被迫松开任何想要握住的手!
  家人们的呼唤在身后不断响起。
  思薇法没有回头,她带着对难以预测的未来的迷茫、恐慌、紧张与激动,消失在听女巫演讲的人群中。

  莉莉丝还在继续她的演讲:“我们不会为任何人提供深蓝,你们的劳动可以换来金钱和粮食,但是关于深蓝的所有私下交易都被禁止。还有神殿和祈祷堂……”
  站在高处的莉莉丝能清楚看到台下的人的表情,当她说到神殿和祈祷堂,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你们说,通恩是受到神庇护的黄金粮仓,可在你们被人当奴隶的时候,班布尔神没有保护你们,在你们吸食深蓝而死的时候,班布尔神没有保护你们,在你们饥饿无助的时候,班布尔神没有保护你们……你们苦苦祈求神的怜悯,可班布尔神只庇护着欺压你们的贵族。”莉莉丝高声道,“班布尔神如此是非不分,无用无能!我们会拆除神殿和祈祷堂,从此之后,通恩不会有任何神殿,就算是班布尔神对此不满,我也会用我的剑刺穿他的胸膛!”
  女巫对神的羞辱使得人们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那些表情迎着光,映入了莉莉丝的眼中。

  莉莉丝看向城门口那长长的队伍。
  很多女巫在城门附近维持秩序,瑞吉蕾芙也在城墙上警戒。
  这个黄昏,有人离开,有人留下。离开的是贵族、偷盗深蓝的瘾君子、厌恶女巫的人,而留下的人,有热爱这片土地的,有心存侥幸的,有没办法离开的,还有那些对女巫抱有好奇之心的人。
  离开的人们不知道莉莉丝在被关在神殿时,曾经让赫卡特研究过加了深蓝的食物,发现它们被当成肥料,埋在土里后,花园的植物会长得更加茂盛。他们也不知道,虽然通恩今年粮食产量有限,但卡俄斯在过去的几年囤积了许多粮食--只是那些粮食的存量不足以供给整个通恩的人。
  所以,女巫们不会阻拦想要离开的人。

  就像莉莉丝刻意放走了那些小贵族一样。
  在费尔顿城时,卡俄斯曾经遇到过一次小危机,她们想要进入以布料纺织闻名的城市奥尔特,但那里地方保护非常严重,外来商人很难参与进去。
  赫卡特因此忙得不可开交,莉莉丝看过所有的资料之后,发现可以用某种方法威胁那里的商贩,扼杀那些商贩的生路,简单粗暴地进入到奥尔特市的纺织业。
  但赫卡特没有接受那种方法:“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莉莉丝问,“你在同情那些商人?他们不值得同情,假如你看到他们如何剥削那些工人……”
  “我不是在同情他们,莉莉丝。”赫卡特说,“是因为这样对我们不利,当人被逼至极限,没有退路的时候,就会奋起反击,而其他人,也会因为没有退路而团结在一起,那样一来,暂时的胜利之后,我们会付出更大的成本。若是想要长久经营,我们必须要给人留有余地。”
  她耸了耸肩,笑道:“哪怕那个余地之后,是地狱。”
  后来,卡俄斯顺利进入了奥尔特。

  不少女巫问过莉莉丝,为什么放走那些小贵族,而不是杀了他们。
  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贵族屠杀殆尽并不难,但这样一来,通恩之外的贵族们就会把她们视作最大的敌人,甚至罗纳德和阿普顿两位王子都可能会暂时休战,联手其他贵族剿灭女巫。
  那样的情况,对莉莉丝,辛西娅公主,乃至全部的女巫,全国的女性,都是一场灾难。
  现在,女巫们已经掌控了通恩大贵族家的财产,只需要放那些小贵族一条生路,合情合理地用珍贵的精品深蓝交换他们的财产,就可以给其他贵族一些信号,使他们认为女巫并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甚至他们会认为贵族与女巫之间可以交易与合作。
  无论是女巫还是通恩,都需要发展的时间,这些信号可以减少大规模联合围剿的可能性,为女巫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那些失去了土地、家园、护卫……拿着高级深蓝离开的贵族们是否能保护好自己,是否会怀璧其罪,莉莉丝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当他们选择用财产交换深蓝时,未来就已经注定了。
  即使他们为神殿缴纳丰厚的捐款,即使他们向神殿上贡最纯的深蓝,班布尔神也不会保护他们。
  也许,被贪婪吞噬,坠入地狱才是他们的命运。

  “女巫不相信神,我们只相信自己和同伴,”莉莉丝看向众人,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我们会建设自己的国度!”
  莉莉丝结束了演讲,转过身,她并没有期望自己的演讲能给下面的人带来多大的震撼,也不认为那些听着恶毒女巫传说长大的人们能支持她们。
  可是,她身后传来了清脆的掌声。
  莉莉丝转头,看向台下,拍手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一边拍手,一边笑,亮晶晶的眼睛被夕阳照得仿若在发光。
  女孩的母亲慌张地俯下身,抱起女孩。

  “你好酷啊!”那个女孩开心地喊道,“女巫好酷啊!我也要做女巫!”
  女孩的母亲连忙捂住了女孩的嘴,然后惴惴不安地看向莉莉丝。
  她看见那个黑发魔女弯起了眼睛,灿烂地笑了。
  她笑得不像传说中邪恶的女巫,而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人。
  年轻的母亲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传说中的女巫转身离开。

  这一天,人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而终有一天,人们会因为自己的选择,得到命运的因果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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