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好男人啊……”莉莉丝问，“多琳，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好男人？”
　　“像是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的男人，”多琳说，“比如说安东尼奥大人，罗纳德王子，伊莱神父……”
　　莉莉丝笑了：“一般人说的时候都会加上艾伯·阿博特。”
　　多琳迟疑道：“少爷他……”
　　“他当然不是好男人。你在公爵府，所以你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和小姐们幻想的不同，大家都觉得公爵府高贵，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公爵府里隐藏着多少龌龊。”莉莉丝问，“所以多琳，你又如何知道，其余人，会和你的幻想一样美好？”
　　“可是，他们都是王国最优秀的男人……”
　　“罗纳德王子，是你想象中的王子吗？”
　　“王子英俊又帅气，剑术也很好，他和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王子还说过他的母亲是因为国王的花心而抑郁去世，他绝对不会做国王一样的事……”
　　“那他为什么会把玛利亚带进宫？”
　　“也、也许，”多琳说，“是那个女人迷惑了王子，那个叫玛利亚的坏女人想夺走王子。”
　　“多琳，为什么要找各种理由为他辩解呢，所有人都清楚，是罗纳德把她带进了王宫，玛利亚根本没有能力决定王子的选择。”莉莉丝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你也很明白，他不是童话里的王子，我也不是童话里的公主，我们之间的婚约是政治联姻。”
　　“可是你很喜欢他……”
　　“那是过去，现在，我已经同意解除婚约了，你也看见了结果，他即使不喜欢我，即使把别的女人带进了王宫，也不愿意解除婚约。”莉莉丝说，“如果他爱玛利亚，他的做法就是懦弱且贪婪，他舍不得自己的名声和公爵家的支持。如果他不爱玛利亚，那他就损害了玛利亚的名声，他做的事情是监|禁。”
　　“罗纳德王子他……”多琳迷惑了，“他是这样的人吗？”
　　“你看，多有趣，明明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明明大家只要想一下就会发现不对，可是所有人都不会细想，不会怀疑王子，反而把重点放在我和玛利亚身上。”莉莉丝冷笑，“明明是罗纳德王子惹出的事端，他却隐身了。他还是那个被众人爱戴，女性|爱慕的王子，我和玛利亚却一个成了被夺走未婚夫的可怜女人，一个成了夺走别人未婚夫的可恨的女人。大家憎恨着玛利亚，却对罗纳德王子充满怜爱。”
　　“我……”多琳说，“我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罗纳德王子，我从来没想过他是个坏人……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小姐你这么说了，我、我还是很不愿意这样去想罗纳德王子……我心里好像在排斥这种想法。”
　　“和你一样，人们不愿意这样想，所以他们会从我和玛利亚身上找出各种缺点来合理化罗纳德的选择。当他选择了玛利亚，那就是我凶恶狠毒不近人情爱吃醋，逼得善良的罗纳德王子爱上了玛利亚，为国民选了一个最好的王子妃。如果他选了我，就是玛利亚上位失败，王子最后迷途知返，信守承诺……从我和玛利亚身上找错，总是比从王子身上找错要容易得多。”
　　“真不公平……”多琳轻声说，“我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这太不公平了……”
　　“还有安东尼奥和伊莱神父，你了解他们么？又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和你想象的一样美好呢？”莉莉丝说，“小姐们聚在一起时，总是说着各家的花边新闻，情感纠葛，大家对各种新闻司空见惯，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可是她们却还会抱有幻想，把一切都寄托在‘爱情’上，把最美好的幻想安在那些陌生的男人身上。”
　　“可大家以为的爱情是什么？它什么都能拯救，什么都能实现，像个被美化过度的宗教。而小姐们心中的王子，就像是宗教里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
　　“王子是所有女人的幻想，当她喜欢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便成为她的王子，她会陷入了一个名为爱情的宗教，崇拜着名为王子的神，这些神寄托着她们所有的期盼和幻想，她们给予他所有的怜爱和宽容。”
　　“可是……可是……”多琳说，“您这么说……显得我们向往的爱情有点现实又势利……”
　　莉莉丝笑了：“多琳，大家想象中的王子是什么样的？”
　　“呃……英俊、勇敢、宠爱公主并且忠贞？”
　　“英俊帅气是长相好，勇敢是可以保护你，王子的身份可以让你过上舒服的生活，宠爱可以让你获得被爱的感觉，忠贞是安全感的保证。”莉莉丝问，“这个标准还不够现实，不够势利吗？”
　　“不是……”多琳说，“可约克不是这样的，他没有钱，长得也不是很帅……”
　　“多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男人，千千万万的女人，女人们也不全是公主和灰姑娘，陷入宗教的她们知道自己找不到真正的王子，于是她们便会把目光投向残缺的王子。残缺的王子不需要满足王子全部的条件，他没有钱，但是他可以帅气，他不够帅，但是他可以有才气，他没有才气但是他可以品德高尚，他品德不够高尚，但是他宠爱你……甚至大家还带着对这些残缺王子的同情、怜悯，沉溺于想要拯救他们的心情！”
　　多琳抖了一下。
　　莉莉丝感觉自己想要表达的话都堵在胸口，需要一股脑地将它们说出来：“这些残缺的王子构成了残缺的神，千千万万的残缺的王子构成了千千万万残缺的神，他们或强或弱，或伟大或渺小，或高尚或卑贱！”
　　“可残缺的神也是神，当你对他们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把他们奉成神，自己就会变得卑微，当整个世界都变成这样，神的地位就会一步步扩大，如果全世界都会善待神，那大家就会惊喜于神的出生，憎恶人的出生，神也会欣然接受这一点，没有人会讨厌被优待，所以他们自己更会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威，觉得这理所应当。这个世界最终被神统治，神限制人的行动，制定规则，规范行为，颁发禁令，圈养人类。”
　　“人必须对神恭敬，怜爱，宽容，她们被圈养着，祈求着神的恩赐与宠爱，满足于自我奉献，并坚信自我奉献会有回报。神不会出错，他的选择总会有原因，如果他出了错，那一定是坏人误导了他。”
　　“可是这些信徒们不势利吗？当她们祈求，祷告，奉献的时候，她们难道不是在奢求回馈吗？借由以爱为名的宗教逃避现实，逃避压力，融入这个荒谬的世界，这难道就不卑鄙吗？”
　　“她们希望通过这样的奉献让神感动，爱上自己，将自己救出泥潭，远离危险，可她们从来不会细想，万一付出没有回报呢，万一神不救她们呢？”
　　“那时要怎么办呢？”
　　“神是不会有错的，所以，要怪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恭敬，不够无私，不够虔诚吗？”
　　“明明都是有所图，为什么信徒一定要展示自己的无私，一定要神话爱情和王子，为它们冠上最美好、脱离现实的想象？”
　　“闭上眼睛，不看现实，什么都不去想，沉浸在幻想中，虽然快乐，但是一旦发生与幻想不符的事情，一旦幻想的泡泡被打破时，要怎么办？”
　　“要情感崩溃，手足无措地哭着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没想到他是这种人’‘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吗？”
　　“哭完以后呢，你的人生都奉献给名为爱情的宗教了，这个世界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塑造和规则了，你要如何改变现实，扭转自己的命运？只能装成一个瞎子，继续麻痹自己过下去了吧。”
　　“活成一个知足的行尸走肉，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的活下去，头脑空空地活下去，然后告诉新的信徒‘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相信神，会有奇迹的’，她们明明盼望着神拯救自己，结果最后自己却活成了菩萨。”
　　“然后等信徒死去，神会为他们竖起一个个丰碑，记着她们为神奉献的无私的一生，神会表彰这些信徒的忠诚和无私奉献，尽管信徒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实现她们的愿望，但是谁在意呢，她们为神奉献了全部，帮神实现了神的丰功伟绩，为神诞下了新的神和新的信徒，构建了神的世界。”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有自己吗？有想要做的事吗？有想要完成的梦想吗？她们不曾看过山河大海，不曾幻想过星辰宇宙，不知道世界能有多大，多有趣，更不曾体会过自由的感觉。囚禁在笼子里的夜莺永远不知道在空中翱翔的鹰的视野，被囚禁的鸟永远不知道，笼子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世界，还有更多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男人并不是神，而是人，和女人一样的人！如果被大家信仰的‘爱情’不能让你变成一个更自信，更快乐，更独立的人，如果它会让你失去自我，无法成为一个具有自我人格的‘人’，那它又有什么用？它只会成为囚禁你的笼子和枷锁！”
　　莉莉丝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快，胸口中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乎快要在这段话中爆发。
　　当这段话的最后一个音落下，屋内陷入了沉默。
　　多琳小声问：“小姐，你生气了么，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莉莉丝扶住额头，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她笑了一声：“突然说这么多胡话，我可能是醉了。”
　　“小姐，”多琳举起手臂，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我……我还不太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很震撼，你可能不明白，我现在有点激动，我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
　　“原来大家都在和我说‘别人都是这样的’‘这件事就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每次想要深究的时候，他们就会露出嫌弃的表情‘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不要追问，没眼色’‘自己理解去吧’，久而久之，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是很笨，虽然我对很多事还是不理解，但是我也不想去深究了，我总觉得大家都知道的比我多，那他们说这件事有道理，那就是有道理罢，我想不通，大概是因为我笨。”多琳翻过身，看着莉莉丝，“可是听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不是大家默许的东西就是对的，我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也有我自己的道理。”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莉莉丝问：“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对啊，尤其是你说势利那里的时候，我本来想要否认，但是仔细想想，我确实是个势利的人，我还有很多小心思。”多琳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你，小姐，安东尼奥骑士来给你上课的时候，我都会认真整理头发和衣服--府里头很多女仆都像我一样，甚至还有人会刻意化妆呢。”
　　莉莉丝眨了眨眼睛：“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
　　多琳害羞地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其实我也偷偷幻想过，安东尼奥骑士爱上我的模样，我甚至想出了情节，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所以不会答应他，然后他为我痛苦。一想到这种情节，我就会觉得又酸楚又激动，还有点开心，和优越感。但是小姐你说得没错，对我来说，安东尼奥大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一样，我想象着神因为我而痛苦，从而获得满足感。但是对于安东尼奥大人来说，听到我们的幻想，应该会觉得荒唐。”
　　“所以，我大概也是很势利的吧。我擅自幻想着他们，对他们有好感，爱他们，捧高他们，靠自己的幻想获得快乐，和情感上的满足。”多琳说，“虽然幻想是假的，但是我的感情却是真的，我幻想出来的人是那么完美，让我舍不得他们受苦，总是希望对他们好，并希望他们感受到我的感情，然后宠爱我保护我，让我变成他们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希望得到这样的优越感，安全感，但却在这种错觉中，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卑微。”
　　她说着说着，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仔细一想，这真是荒谬不是吗？我们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靠着幻想，自己催眠了自己。”
　　“是啊，”莉莉丝问：“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爱我，我才会想去通过爱别人，来获得更多的爱，才会获得一点爱，就想牢牢抓住不放手吧，毕竟我们只有一枚铜币……”多琳看着床帏上的蕾丝，“可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自由又自信，他们可以做很多我们做不了的事，他们看起来渊博又游刃有余，他们过得那么快乐，他们可以在大街上喝酒，可以醉倒在街上，可以随意躺在草地上度过一夜，可以独自旅游，可以挥剑杀敌，可以骑马打猎，可以不用担心我们所要担心的各种问题。”
　　她是那么羡慕他们，甚至把自己实现不了的人生寄托在他们身上，希望他们实现自己做不了的事，为此更加怜爱他们。
　　这种感情夹杂在对爱情的幻想，对王子的向往中间，让他们显得更加高大，自己更加渺小。
　　莉莉丝问：“大家喜欢他们的自信、幽默、游刃有余，可性别相换，假如女性也在同样的环境中生长，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世界，我无法想象。”多琳说，“可是那天看到赫卡特小姐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还有一种其他的可能。我很激动，很高兴，也很羡慕她，可我不知道，我自己要怎么去找另一条路……”
　　“不用急，多琳。”莉莉丝轻声说，“时间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想。”
　　“嗯。”多琳笑了，“好的。”

　　月亮已经挂上了高空，外面传来了公爵马车的声音。
　　多琳闭上了眼睛，呼吸慢慢平稳。
　　莉莉丝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关了魔法灯，回到床边。
　　“晚安，多琳。”她轻声说道，然后躺在多琳身边，也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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