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正午。
　　瑟茜坐在小餐馆的角落，看着桌上的碱水面包和蔬菜汤。
　　这是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昏暗隐蔽，披着斗篷也不会被人在意。

　　不远处的客人点了肉排。
　　如果她有很多钱，她也会点那个，可是弗朗西斯只给她最基本的生活费，而且有时候还会管她要钱。
　　“瑟茜，你知道的，现在世道艰难，生意不好做，我们最紧要的是魔法石。”他总是这样和她说。
　　但她知道，他并没有在做生意，他只是在浪荡。
　　那些被他迷惑的女人会为他准备丰盛的晚餐，而她也会为他不可预知的穷困省下钱，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当他贫困，瑟茜又拿不出钱时，弗朗西斯就会用失望至极的眼神看着她：“瑟茜，我以为你会更好地规划我的钱，我辛苦赚钱也不容易。当然，这也许不全是你的错，但是……你让我有一点失望，我以为你是我的后盾，可你却没有我想的那么出色……啊，好了好了，你不用太内疚，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批评你，毕竟你只是个女人……我一直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但也许你并没有那么爱我。啊，瑟茜，不要想太多，我并没有责怪你，我们像亲人一样不是么？你在我心中是特别的。”
　　每当弗朗西斯用这种语气说话，瑟茜就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与内疚感，似乎她对他的奉献还不够多，似乎她还不够好。
　　虽然她总是为他做事，在危机时候帮助他，甚至有几次救过他的命。
　　她知道有些女人甚至会为弗朗西斯卖身，偷窃，做一些灰色交易，把赚来的钱给他，与她们相比，她甚至显得有些自私。
　　可瑟茜不想这么做，就像她不想去魔法协会。
　　毕竟，她是个魔法师。
　　当她第一次在弗朗西斯和魔法协会的人面前使出魔法时，他们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弗朗西斯被称之为天才，可她做出了的火球比弗朗西斯做出的还要大。
　　但是魔法协会的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这只是碰巧罢了，这只是运气。”
　　“弗朗西斯以后一定会比她强的。”
　　“女魔法师不可能比过男人。”
　　“当她年纪渐长，她的天赋就会消失，而弗朗西斯的前途则不可限量。”
　　“就算她现在厉害又怎么样，她最后还不是得被男人压在身下。”
　　……
　　当一个人这么说时，她还会反驳，可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们一边说，一边皱着眉看她，仿佛她是个怪物。
　　“瑟茜，你得收敛点，这是为了你好。”弗朗西斯挤出笑容，“没有人会喜欢强大的女魔法师，你得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啊，是啊，生存之道……

　　瑟茜掰开干硬的面包，把面包浸在蔬菜汤里。

　　她是个魔法师，她喜欢魔法，她不想伪装成普通人生活下去。
　　所以她在所有道路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是最优解。
　　直到遇到她们。
　　她看见了那几个女孩合力杀死魔兽，也听见了那个女孩自责和痛哭。
　　她看见了祈祷堂的惨剧，弗朗西斯不以为然的调戏和莉莉丝的反抗，以及女人们信仰的崩塌。
　　她看见她们重新振作，杀进强盗和恶棍的老巢，救出女人，把恶人的头挂在高处。
　　她感到仇恨得到宣泄，非常爽快。
　　可，那是她们的行动，与她无关，她是个外人。

　　瑟茜吃着面包，浸了蔬菜汤的面包像是浸了水的棉花，几乎不用咀嚼就咽下去了。
　　可她却觉得难以下咽。
　　她又望向了旁边，男人们已经吃完了肉排，带着油水的盘子随意地摆放着。

　　是的，她总是远远地看着。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性团体。
　　她总是忍不住去看莉莉丝她们，看她们闲聊说笑，看她们一起训练，一起学字，一起照料婴儿……她也忍不住地去帮助她们，接近她们。
　　她们很快乐，可她没有这么快乐过。
　　她总是在生气，气弗朗西斯因为女人耽误练习，气他把钱用在无谓的地方，气他用珍贵的魔法石变些讨好女人的法术，气他没有按照自己的希望，努力成为世界第一的魔法师。
　　明明他拥有那么多她没有的东西，可他却习以为常，肆意挥霍，不曾珍惜。

　　看到她们以后，她忽然产生了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瑟茜放下了面包，叫住了店员：“给我上一份肉排！”
　　“一份肉排，小份吗？”店员身后，穿着丝绸上衣的男人揽着一个女人走进了餐馆，出色的相貌和浪荡的表情使他马上吸引了众人目光。
　　人们打量着他，和他怀中的年轻女人。
　　女人羞怯而又骄傲地笑着，她贴向了男人，像是在证明自己的所有权。

　　瑟茜用余光扫过那个男人，加强了语气：“要最大份的！”
　　弗朗西斯对着瑟茜挥了挥手，然后笑着在女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恨恨地瞪了瑟茜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餐馆。
　　这种眼神瑟茜看见过不止一次，以往她总是又狠又傲慢地瞪回去，并在心中唾弃这些女人，她恨她们耽误了弗朗西斯的时间，又嫉妒她们能为弗朗西斯豁出一切，赢得弗朗西斯的赞扬。
　　可那又怎样，他只是玩玩，最后还是会回到我身边--她总是用这句话安慰自己，获得片刻的安宁。
　　但在安宁之下，一直隐藏着更深切的不安。
　　--在他心里，我和她们真的有所不同么？
　　--他真的总会回来？
　　--会不会有一天，他爱上了某个女人，彻底抛弃我？

　　“嘿，瑟茜。”弗朗西斯笑着走了过来，他坐在瑟茜对面，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你又在吃碱水面包，你总是喜欢这些硬邦邦的东西。”
　　“……哈。”瑟茜干笑了一声。
　　比起硬邦邦的碱水面包，她当然更喜欢蓬松柔软的黄油面包，可后者的价钱更贵。
　　因为他大手大脚，所以她总把钱从各个方面省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想拴住他，只有拴住了他，她才可以靠近魔法，才不会被当成女巫烧死，也不用被魔法协会的老家伙们侮辱。
　　可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拴住他。
　　而弗朗西斯知道自己对她的重要性，他对她潦草又轻慢，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只是偶尔在需要她时耍嘴皮子哄一哄。
　　他是自由的。
　　被拴住的反而是她。

　　“刚才那个少女很可爱吧？”弗朗西斯笑道，“她纯洁又顽皮，可惜有点粘人，还是个农民的女儿。不过她竭尽全力，把家里所有魔法石都奉献给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这世上所有的少女，都有各自的美好……”
　　弗朗西斯掏出五颗白色的劣质魔法石，变出了一只红色的玫瑰。
　　“哦，刚才我的小可爱似乎瞪了你，可怜的瑟茜，不要伤心，这支玫瑰送给你。”他眨了眨眼，“这是属于瑟茜的，独一无二的玫瑰。”
　　红色玫瑰娇艳欲滴，瑟茜的视线却停留在那五颗魔法石上。
　　用过的劣质魔法石被随意地扔在了桌上，灰突突的，像是烧过的炭。
　　农家少女倾其所有，找出了五颗魔法石献给说着甜言蜜语，令她动心的帅气男人，希望它们能对他有所帮助。
　　这男人却随手用它们变出了一支无用的玫瑰，安慰一个他并不在意的女人。
　　用过即扔。
　　就像刚才那个少女，过去那些女人……和她自己。
　　这些事情她都知道，她也想过，毕竟她是人，一个会思考，会焦虑的人。
　　但是她一直劝解自己，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让自己忽视这些刺一样扎在心口的东西。

　　“所以，”弗朗西斯懒散地靠在椅子上，“那群女人怎样？我听说她们干了不少了不得的事。”
　　“她们杀了很多人。”
　　“哈哈，现在外面流传的故事已经从‘强盗的宝藏’变成‘女巫的宝藏’了。”弗朗西斯重复道，“女巫的宝藏，这可真有意思。莉莉丝是一个有趣的女人……真可惜，当我看见她时，她脸上已经有了疤，我真想看看她在费尔顿城穿着华丽礼服，艳惊四座的模样。”
　　瑟茜的目光盯着端着盘子的店员：“你忘了她捅了你一刀？”
　　“哦，确实，那一刀让我受了不少苦，我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弗朗西斯眯起了眼睛，“毕竟之前我遇见的猫咪不会挠人，可她却对我伸出了爪子。哈，这不是更有挑战性了么？要是能拔去她的指甲，她就能变成一只温顺又可爱的猫咪吧，把这样的猫咪抱在怀里，一定会很有成就感……”
　　“她是能杀死魔兽的女巫。”
　　“那又怎样，我是魔法师，只要我有了魔法石，我就无所不能。”弗朗西斯皱眉，“瑟茜，你没有找到偷回魔法石的机会么？”
　　“……”瑟茜垂下头，咬着面包，“没有，她们一直处于警戒状态，我找不到机会。”

　　瑟茜斗篷的一侧很沉，那里面装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弗朗西斯被偷走的魔法石。
　　作为拿回魔法石的代价，她花了一整晚时间，教瑞吉蕾芙魔法咒语，她的天赋比她想得还好，而长时间的锻炼又使得她体力充沛，她认真地听着瑟茜的讲解，甚至还做了笔记。
　　而莉莉丝只是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仿佛这不是什么奇迹，而是本应如此。
　　好像和她们在一起，看到她们的力量，那些看起来荒谬的，遥不可及的计划，也有了真实感。
　　包括掌管魔法协会。

　　瑟茜在脑里回想着莉莉丝把魔法石给自己时说出的话：“现在公主叛变，国王新扶持上来的阿普顿与罗纳德两位王子又在内斗，魔法协会想要趁机与多尔恩城的索尔伯爵联手，以此获得魔法石，然后联合对王国不满的人们，一举攻下王国。他们的计划很不错……”
　　黑发红眸的女人笑了起来：“但想到这一点的，知道多尔恩城真正的主人是谁的，不只有魔法协会。”
　　“瑟茜，你是个有野心的人，你真的甘心一直躲在弗朗西斯身后，被弗朗西斯和魔法协会摆布操控？”
　　“你难道不想用数之不尽的魔法石，亲手实现自己的梦想，建立属于你自己的魔法协会？”
　　“你可以成立一个不需要向任何老头献媚，可以尽情研究魔法的协会！”
　　那个未卜先知的女巫，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她的心，所有的话语缠绕在她的脑海，令她不断回想。

　　“可惜了。”弗朗西斯叹道，“这一阵我找到的小鸟们都很贫困，凑到的魔法石还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
　　“哈，那真可惜。”
　　“是啊，看来我得为了魔法石和女巫的宝藏，亲自去莉莉丝那边看看了……”当服务员把肉排放在桌上时，弗朗西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啊，瑟茜，你这个小坏蛋，竟然为我点了这么大一份肉排，你果然知道我爱吃什么，甜心。”
　　他自然地拿起了餐具，享用起这份牛排。
　　他没有想到瑟茜，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瑟茜沉默地看着他。
　　这也许是瑟茜自己造成的，她总是把好东西让给弗朗西斯--好吃的东西，高纯度的魔法石，展现魔法实力的舞台和获得功劳的机会。
　　但这也是弗朗西斯故意□□的，他总是对瑟茜说“你不需要这么强，你必须得掩饰实力”“你知道离开我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吗？”“你不会想压过我吧？”“我喜欢会示弱的女孩，柔弱的花儿才会惹人怜惜”……
　　弗朗西斯一遍又一遍地对瑟茜说着自己的需求，她便渐渐将自己改变为符合弗朗西斯需求的模样，仿佛是一把会自己打磨的刀，希望主人能在荣誉之路上，把自己利用得更加顺手。
　　可她是人，不是花，也不是刀。

　　“弗朗西斯，”瑟茜张口问道，“你认为魔法协会会扶持女魔法师么？”
　　“当然，女人是男人的宝藏，”弗朗西斯笑道，“任何地方都离不开女人，即使是男魔法师，也需要有人照料。”

　　当这句话在耳边回荡的时候，瑟茜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黑发红眸女人的问话——瑟茜，你为什么要压抑自己？
　　你想成为这样一个渣男的唯一，想成为千帆过尽后的他的唯一。
　　你认为他可以谁都不爱，唯爱自己，并以此产生优越感。
　　可他轻视所有人，你为什么那么天真地认为，他会高看你？

　　弗朗西斯慢条斯理地吃着肉排，他的动作不如贵族们优雅，却另有一番浪人的洒脱。
　　他依然是一个英俊、自信、潇洒、有实力的男人。

　　然而，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过去所有的经历，堆积的数不清的情绪累计在一起，在这一刻引发了彻底的改变。

　　以往，他如同太阳一样耀眼。
　　而现在，他只是令人厌恶的遮眼强光。
　　这光遮住了她的眼，遮住了她前进的道路，也遮住了她的未来。

116　主頁　 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