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从别人口中，莉莉丝听说狩猎祭结束了。
　　艾伯·阿博特缺席了这次的狩猎祭。
　　前二名依然是罗纳德王子，安东尼奥骑士。
　　没有任何女性参加狩猎，人们只在闲聊的时候回忆起去年勇猛的莉莉丝。
　　这是有史以来唯一参加过狩猎祭的女人。
　　啊，随便吧，莉莉丝想，屎一样的狩猎祭。

　　莉莉丝很快适应了神殿的生活。
　　不得不说，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很容易让人陷入一种安逸又麻痹的错觉中。
　　即使她知道，从神殿出去以后，她的情景有可能会变得更糟。
　　到时候会有很多的罪名堆积在她身上，国王也会对她展开清算。
　　可她还是产生了，如果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就好了的想法。

　　每天吃饭，祈祷，看书、睡觉，不用交际，不用绞尽脑汁和别人勾心斗角，也不用担惊受怕，所有人都在微笑，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还是麻木，至少他们柔和，又没有杀伤力。
　　莉莉丝再次感受到了浸在泥潭里的舒适。
　　身体被淤泥包裹着，虽然有种挥之不去的胸闷感，但是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轻松地度过漫长的时间。

　　甚至有几次，她祈祷时，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在阅读室看书时，脑中也会突然浮现出“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看这些？”“有用吗？”的问题，然后看着书发呆很久。

　　就像现在，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月光透过窗户撒进来，书摊在桌子上，文字模糊不清。
　　“啊……”莉莉丝揉了揉眼睛，仰头靠在椅子上。
　　最近几天，她一直觉得很累，甚至连运动都停了，她心中那些激烈的情绪似乎都停滞了，柔和了，消失了。
　　她好像陷入了迷茫。
　　无论是现在发生的事，还是她所面对的未来。

　　在迷茫中，她在神殿里获得了一种令人不安，却又舒适的平静。
　　莉莉丝合上书，往外走去，她感觉自己踩在云端，连脚步都有些轻飘。
　　自从加强锻炼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走出阅读室，来到神殿的长廊。
　　这个时间神殿里已经没有人了，长廊静消消的，开放的一边是静寂的庭院。

　　草地、花丛和喷水池。
　　“……”正往前走的莉莉丝忽然发现了什么，她停下脚步，后退，看向庭院。
　　在喷水池后面，似乎有团黑影。
　　本已麻痹的感觉本能地振奋了起来，莉莉丝慢慢走向那团黑影，右手已经摸向了藏在白色圣女长裙下的匕首。
　　神殿里没有动物，神官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蹲在草地里。

　　那躲在后面的是什么东西？
　　是魔兽，还是潜入到神殿的可疑人士？
　　莉莉丝放轻脚步，警戒地靠近那团黑影。
　　当她终于看清那团黑影是什么时，她松了一口气。

　　那是三个小孩，他们穿着神学院的衣服，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莉莉丝的手从匕首上移开，弯下身问：“你们在干什么？”
　　“哇啊！”孩子们吓了一跳，惊慌地挡住他们挖的东西，“对不起，神官，我们不是……”
　　当看清莉莉丝以后，他们的表情变得迷茫：“你是谁？”

　　莉莉丝还没来得及回答，三个孩子中的一人已经认出她来了，她说：“啊，我知道你，你是圣女，你最近一直住在神殿。”
　　“是的。”莉莉丝说，“我是圣女莉莉丝，你们呢？”
　　“我们……呃……我们是神学院的学生。”
　　“那你们晚上在这里做什么呢？”莉莉丝问。

　　三个孩子对视了一眼，有些心虚地地下了头，但头却不自主地看被挖开的地面。
　　在神殿呆了一段时间，见多了神官们量产的微笑，莉莉丝很少看到这么真实的表情。

　　她问：“你们埋了什么？”
　　“对不起，我们不能说。”一个孩子说，“你会告诉神官的。”
　　莉莉丝说：“我不会。”
　　孩子们依旧低着头，不愿意回答。

　　莉莉丝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孩子们埋了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和这些孩子聊天或许比和神官们说话要舒服。
　　自从她来到神殿，她就很少和别人说话了。

　　于是莉莉丝干脆坐在了草地上，问：“你们的家在哪儿？”
　　“桑迪镇。”
　　“我家在卡罗尔村。”
　　“我来自瓦特市。”
　　孩子们报出了几个地名，他们的表情依然忐忑不安。
　　莉莉丝说：“你们不用这么防备我，我不会告密的，我只是想和你们聊聊天。”
　　“真的么？”
　　“当然，我可是圣女。”

　　孩子们似乎放下了一点戒心：“但是你看起来很凶。”
　　“嗯，我是有一个很有力量的圣女，我会打跑魔兽。”
　　“你会保护我们吗？”
　　“我会保护自己，和我爱的人。”
　　“你好厉害啊！”

　　莉莉丝忍不住笑了：“是的，我很厉害。你们没有听过我的故事吗？我一个人，在竞技场，打败了十几头魔兽。”
　　“哇！”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那你也太厉害了吧！”
　　“啊……我，我好像听说过这件事！”
　　莉莉丝歪了歪头：“你们想听事情的经过吗？不是从别人那里，而是亲自从圣女本人嘴里听到这个故事？”
　　孩子们的眼睛更亮了。

　　于是莉莉丝便坐在草地上，给他们讲述了自己在竞技场里的经过。
　　“……当时那只野猪魔兽离我只有这么点距离！”莉莉丝和孩子们比划着距离，“它嘴里喷出的臭气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如果不是我用箭筒抵住，它就会咬碎我的胳膊，于是我掏出匕首，一刀插在了它的脖子上！‘嘭！’它瞬间就爆炸了！”
　　“哇……”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听得聚精会神。

　　“然后我杀死了剩下的兔系魔兽，赢得了测试的胜利，竞技场全部的人们都在呼喊我的名字。”
　　“你也太厉害了吧。”一个孩子问道，“那你和安东尼奥骑士，谁更厉害？”
　　“不知道，但我打掉过安东尼奥骑士的剑。”
　　“哇，那你和辛西娅公主谁更厉害呢？辛西娅公主也切下过魔兽的头，他们还叫她‘毒蜂’。”
　　“公主没那么可怕，公主的箭术很厉害，可能比我还好。”
　　三个孩子又齐生生地发出赞叹：“哇……”

　　“你们喜欢这个故事吗？”莉莉丝问。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喜欢，你太厉害了！”
　　“太精彩了，我都吓到了。”
　　“神官们从来不会和我们说这种故事，他们只会教我们平和和微笑。”
　　莉莉丝又问：“你们喜欢神学院吗？”
　　孩子们眨了眨眼睛：“我们应该是喜欢的吧。”
　　“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不会饿肚子。”
　　“在这里，不用穿破衣服，也能学习。”

　　莉莉丝又问：“那你们想家吗？”
　　孩子们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快要想不起来了。”
　　莉莉丝：“为什么？”
　　“嗯……”一个孩子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和妹妹的样子，但是……现在越来越记不清了。”
　　“我们好像忘记了他们的脸，也忘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就连在家里发生的事情，都快忘记了……”
　　“我不想忘记妈妈，也不想忘记妹妹，还有对我很好的邻居阿姨……”

　　一个孩子指向了身后的地面：“所以我们把现在还能想到的，家里的事写了下来，埋在地里，等以后记不清的时候，就过来看看。”
　　“你们会记得这个地方么？”
　　“我们有三个人呢。”孩子们笑着说，“而且神官们也说，神会保佑我们的，也许到时候，我们忘记了这个地方，神就会告诉我们。”

　　莉莉丝看着他们，笑了笑：“你们觉得神是什么呢？”
　　孩子们思考了一会儿“是世界上最厉害，最仁慈的人。”
　　“神一直在看着我们，如果我们不信它，就会受到惩罚。”
　　“神很厉害的，如果我们违反规定，不面带微笑，不好好学习，大吵大闹，在仪式上反抗，神官就会代替神惩罚我们。”
　　莉莉丝又问：“既然神是最仁慈的人，又为什么会因为这种小事，惩罚别人？”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喷水池中的水在哗哗地流着。
　　孩子们语塞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莉莉丝忽然觉得有些揪心，她说：“对不起。”
　　孩子们疑惑地看着她。
　　“对不起，”莉莉丝说，“是无能贪婪又软弱的大人们，给你们创造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世界。”

　　忽然，一个孩子哭了起来，他哭得浑身发抖，伤心地难以自制。
　　他问：“圣女，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他带着其他两个孩子也一起哭了起来。

　　“会的，”莉莉丝说，“曾经有人想要救你们，只是……只是没有成功，她就死了。”
　　“那……那怎么办？”
　　“也许她会想到更好的办法。”
　　“可、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的，她有可能会再次死去。”莉莉丝说，“所以，你们要记住现在的感觉，就像记住埋在土里的记忆一样，记住现在的愤怒、不甘和哀伤，不要长成你们恐惧的人，不要接受你们厌恶的世界，不要和你们厌恶的人同流合污，你们要努力地成长，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三个孩子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他们也许并不能理解莉莉丝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但是他们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要记住这一切。
　　不能让头脑变得空白，不能在泥潭里沉下去。
　　这个夜晚，通过和孩子们的对话，莉莉丝脑子还是混混沌沌，但思绪和情感总算恢复了一些。

　　第二天，侍女们一如既往地来到莉莉丝的房间，为她端来早饭。
　　收拾衣服的时候，一个侍女看见了上面的泥土，她笑着问：“圣女大人，您的裙子有点脏。”
　　“是吗，不好意思，”莉莉丝说，“昨天在阅读室看书看得太晚了，我回来时在草地上散了会儿步，没看清地面，不小心摔了一跤。”
　　“没关系。”侍女笑道，“我们会为您把裙子洗干净的。”

　　莉莉丝松了口气，伸手去拿早餐的牛奶和面包，随口说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神殿的饭菜和外面不同，似乎这里的饭菜味道更好。”
　　“您能喜欢就太好了。”另一个侍女微笑，“神官们专门为您的饭菜做了净化，这可是很难得的呢。”
　　“……”莉莉丝的手顿在半空。
　　她抬起头，看向挂着统一微笑的侍女们，背后升起了一股凉意。

072　主頁　 074